晚上一家人说话到深夜,没一个肯睡。母亲不住咳,士心给她冲了两回蜂蜜水,母亲喝得香甜,笑眯眯埋怨儿子买那么好的蜂蜜:“学没上完,先学会大手大脚了,乱花钱。”
“甜不甜?”士心故意逗母亲。
“甜,比蜜枣还甜。”母亲精神不错,“我这毛病到夏天就好些,药都不用买,大老远买这么贵的蜂蜜!北京的蜜太甜,喝不惯。”
“喝不惯哪?给我喝!”兰兰假装要抢母亲手里的蜂蜜,见母亲笑着躲闪,笑道,“妈妈嘴上谈嫌,心里不知道多美呢!”
士心笑道:“喝不惯也得喝。我喝不惯你从姥姥家带来的汽水,你骂哭我也要逼我喝,害得我尿炕了哩!”那年母亲从省城看姥姥回到山村,带了来两瓶果味汽水,士心被气儿呛得不敢喝,母亲瞪着眼逼他喝,他委屈得哭了一晌午,夜里把炕尿成一片汪洋。
母亲脸上荡漾着笑,叹了口气:“这娃娃,多少年的事儿,还记着。”
“那得记着。从小到大,净让你管着了,如今轮到儿大不由娘,乖乖受着吧。”
母亲一手捧着蜂蜜水,满脸笑,另一个巴掌却轻轻落到儿子头上:“不听话,得打。”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父亲从柜子上拿起北京牌香烟,慢条斯理要拆开。
“吃烟去外头!”母亲下了命令,父亲意兴阑珊,放下香烟,拿起剃须刀摆弄着瞧新鲜。
一家人吃着蜜枣看电视,聊过午夜这才意犹未尽地睡下,母亲的咳声不断从隔壁传来,士心听在耳中,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士心爬起来要跟父亲去扫街,母亲不肯,娘儿俩一通争执,父亲发话了:“娃娃要去就让他去,你踏踏实实睡。”母亲不再争了。
爷儿俩扛着大笤帚出门,一路闲聊,士心笑着逗父亲:“爸,行啊!地位提升啦,刚才拍板,我妈立马同意了。嗯!像个一家之主。”
父亲嘿嘿笑,抽着北京牌烟卷:“这啥话?一直都是哩!”
爷儿俩说着话到了西大街,忙活两个钟头,回家匆匆吃了饭,士心拉着母亲直奔医院。
检查结果比士心料想的好,母亲只是陈年老病气管炎拖得重了,主要问题还是身子太过虚弱,医生建议住几天院。母亲一听要住院,拽着士心就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士心将母亲劝回诊室,又问了半天,叫医生开住院单。
病房没床位,只能住楼道,医生将住院改成临观,开了一个礼拜吊水。
“这娃娃,手太大,不知道心疼钱。大夫都说没啥大毛病,又点滴,又开药,要命!”母亲望着吊瓶,“一个星期点滴,这得一百多块吧?”
“啊,对,一百多。花都花了,你就踏实治,身体好了,省下药钱买肉吃!”士心不敢告诉母亲一礼拜的吊水加上七支氨基酸要七百多,“我现在能挣钱,不差这点,安心治。”
母亲听得欢喜:“好,这就好!苦了这么些年,就快熬出来了。”
母亲是真的高兴。一百多块花出去,儿子眼都没眨,看来去北京念书是对的,能挣钱。
“是啊妈。我一个人过得好不算好,等我毕了业,咱家就真过上好日子啦。”士心更像是安慰自己,“一会打完针,去买条羊腿,晚上黄焖羊肉。”
母亲笑眯眯说道:“就知道吃!男娃这么馋,没出息!不过,我的黄焖羊肉真不差哩!”
士心连连点头:“对,对!所以呀,馋嘛!”
“行,买!让儿儿子吃个够!”母亲忽又想起花掉的药费,“哎,你这娃娃,要不打点滴,这一百多能买十几斤肉哩!”
从医院出来,士心揽着母亲的胳膊,娘儿俩逛了一圈市场,买了条羊腿,又割了三斤五花肉。中午父亲和兰兰不回家,母亲特意烙了狗浇尿饼,炒了盘土豆叫士心和萍萍吃,自己借口出去办点事出门去了,没多会拎着塑料袋回来了:“吃酿皮!”
士心眼睛顿时亮了。母亲将酿皮装进大碗,浇上调料,红艳艳的酿皮馋得他吞口水,这是最地道的青海小吃,没几个人能抵挡这浓郁香辣的美味。
娘儿仨吃了午饭,母亲要去上班,被士心拦下:“我爸说,今天他包圆儿。”
母亲没去上班,也没闲着,里里外外收拾家,士心在旁添把手,却被母亲不住嫌弃,说他念书是好手,干活不在路。傍晚时候,母亲一阵紧忙活,不多时院里肉味飘香,邻居又纷纷凑过来寒暄。
“不得了,张家娃一回来,大鱼大肉的,咱看着吃不着,这不诚心要人命嘛!”
“天下没有抠门的娘,娃娃来了啥都有哩!”
“巷道都熏香了。啧啧,这手艺,西宁城寻不出第二个,不开肉馆可惜了!”
南房大妈逗萍萍:“丫头,你家羊肉给我吃点呗。”
萍萍毫不留情拒绝了:“不成哩,这是给哥哥吃的。”
“你哥哥吃不了那么些个,就挪两口,我尝尝。”
萍萍认真地摇头:“那两口,我一口,妈妈一口,没了。”她小手摊开,惹得众人大笑。
父亲接着女儿兰兰收摊回来,进了院子,兰兰跑锅边瞧瞧,喜滋滋说:“厉害呀!爸。真是我妈做黄焖羊肉哪!”
父亲嘿嘿笑着解绑体重秤:“那能错?”
兰兰笑着对哥哥说:“哥,你不知道哇,大十字那么远,爸就说他闻见了妈做的黄焖羊肉味,你说神不神?”
士心笑道:“神,咱爸是肉神,能不神?鼻子灵着呢!”父亲在牧区长大,最爱吃肉,一顿吃个三五斤肉不在话下,老伴儿烧的黄焖羊肉味道鲜美,据说他曾一顿吃掉七斤半。
“狗屁神!那是狗鼻子!”母亲笑道。
母亲一改絮叨常态竟和老伴开起玩笑,可见心情大好。
张罗片刻,一家人围着小桌吃饭,黄焖羊肉将几个人吃得满嘴流油。萍萍一边抹嘴儿一边说道:“真香!哥,妈好偏心。你来就有肉吃,你走了以后就买过一回肉,还是为过年呢。”
母亲骂萍萍:“吃!肉块块堵不住你嘴!”
士心听得难过,没说话,默默给每个人碗里夹了块肉。
屋外传来好听的声音:“黄焖羊肉哎!来得正是时候。”
“哟,文萍来了!”母亲赶紧起身。
士心放下筷子出门迎接,杨文萍没搭理冲她笑着的士心。
士心招呼杨文萍:“快进屋,吃肉。”
杨文萍径直进屋,笑嘻嘻将装着几个苹果的塑料袋递给士心母亲:“我就是来吃肉的,摆摊呢,闻见黄焖羊肉味儿了,忍不住啦!”
“说笑哩,那么远,哪能闻得到。”士心母亲笑着将苹果放一边,给杨文萍拿碗筷。
“不用,不用。”杨文萍嘻嘻笑着,伸手拿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这丫头,手也不洗。”母亲笑着添了碗筷。
“你怎么来了?”士心问道,问得没半点水平。
杨文萍走桌边坐下,美滋滋嚼着羊肉,反问:“对啊,你怎么来了?”
士心一时语塞,父亲看出这姑娘八成是来找儿子算账的,赶紧打圆场:“文萍啊,把你拿来的苹果给我一个呗,吃羊肉腻了,清清口。”
杨文萍去洗苹果,士心的母亲赶紧站起来拦她,不忘埋怨老伴:“我说你,怎么好意思使唤文萍呢?好好地吃什么苹果……”
士心的父亲拽住老伴胳膊,朝她挤挤眼睛。士心母亲这才明白,抿嘴笑了。
杨文萍只跟其他人说话,却不搭理张士心。士心知道她恼他一年来不闻不问,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埋头吃饭,沉默不语。吃完饭,杨文萍抢着将锅碗瓢盆刷了,就要走。士心的母亲赶紧使眼色叫儿子送她,士心觉得尴尬,不大情愿,也只得送杨文萍到了院外。
出了巷道,杨文萍叫他回去,士心嗯了一声就往回走,杨文萍真恼了,跺着脚喊道:“张士心,你是猪不是?”
士心愣了一下,没动,也没回头,沉默几秒,转过身去想再送杨文萍一段,却发现杨文萍已经走了。
士心有点惆怅,他好像懂这姑娘的心思,却又好似不懂,也不敢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