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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游子风尘仆仆归来,远远望见家门外熟悉的巷道,士心激动得脚步踉跄。
他轻轻推开大门,进了小院,家门口炉子上的大锅里白气氤氲,母亲正在揪面片。士心按捺住情绪,悄悄凑到母亲身后,小声问道:“又面片啊?”
“嗯。面片不行?你还想吃啥……”母亲习惯性答着,忽然一动不动,愣了片刻,转过身来,呆呆望着士心,抬头望望天空,目光又落回士心身上。娘儿俩四目相对,母亲嘴巴撇了又撇,嘴唇细微而剧烈地抖动,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睛里蹦了出来。
“尕娃哎……”她用沾满面粉的双手将儿子拽进怀里,紧紧搂住,生怕跑了一般。
“妈!”这一声喊,他等了整整一年。
士心被母亲搂在怀里,闻得见母亲身上熟悉的淡淡雪花膏香味。他从很小时候就熟悉这味道,那时母亲是乡村里唯一擦雪花膏的女人,身上四季飘香。这些年生活艰难,母亲买不起化妆品,一小盒雪花膏却四季常备。
阔别一年回到家里,母亲泪雨滂沱,她从未哭得如此酣畅,士心捧住妈妈的脸,帮母亲擦去泪水,他知道母亲这回是开心的哭。
母亲毫不掩饰,哭得酣畅而放肆,原本想好绝不掉泪的士心被惹得跟着哭了一鼻子,年幼的萍萍没见着过这阵仗,不晓得母亲和哥哥是喜极而泣,撇撇嘴跟着大哭,二人对哭变成了三人同台,引得隔壁四邻隔壁四邻纷纷过来嘘寒问暖。
北房阿爷笑着揶揄士心母亲:“娃娃回来,你高兴,可不敢这么哭,吓人哩!”
母亲抹了把泪:“好我的叔,哪是高兴哩?我是气!这娃娃出门一年,才回来一趟!”
“那也是好娃娃。外院老李家那娃娃,出去上学四年,一趟没回来哩!你看这娃娃,大包小包带多少东西回来?娃娃没忘了家。”
南房老太太抢着要摸摸士心的脸,母亲霸着不撒手,老太太笑道:“真抠!”
“娃娃回来了,你跟当娘的抢啥哩!”住北房的老阿爷提着画眉鸟笑咪咪过来,捡起从士心母亲滑落的面片剂子,“傻女子,儿子回来,高兴得日子都不过了!”他将面剂子递给士心的妈妈,朝士心说道,“张家娃,你妈想你,没少哭哩!回来了好,回来了好,你娘有盼头,我这雀儿有盼头。”
士心轻拍母亲肩膀劝慰着,朝阿爷笑笑。一年前他打算放弃考大学的那段时间,摆摊回来心情烦闷时就到房顶捉蚱蜢送给阿爷喂他的画眉鸟,老画眉吃蚂蚱吃得虎虎生威,天不亮就洒下满院子清亮叫声,吵得南房老太太天天抱怨睡不上个囫囵觉。
“阿爷,明天大早起,上房捉蚂蚱。”士心向老汉许诺。
阿爷笑眯眯答应着,对画眉说道:“你有福了,准得吃成猪。”
老太太连连点头。
母亲瞧一眼炉子上的锅,惊叫道:“哎哟!我的面片!”她叫儿子进屋,“快去洗洗。瞧你那脸蛋,黑煤球似的,快去洗洗。我得赶紧烧饭,你爸去接兰兰,这就要回来了。”
“妈,别急,让我看看你。”士心细细端详母亲的脸,分别三百多天,母亲脸上多了三百多条辛劳痕迹。十年前娘儿俩在街头摆摊,很多人把他们当成姐弟,仅仅十年,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士心看得心疼,泪水在眼里打转转,赶紧眨巴眼,“我洗洗脸,车上人多,厕所都塞满人,两天没洗脸。”
北房阿爷问身旁的南房老太太:“尕娃长高了,是不?”
南房老太太又连连点头:“高了,高了,还俊了。”
“哎哟,面!”母亲想起没忙完的活,眨巴着眼,收了泪,忙着揪面片,“婶子说笑哩,我这丑尕娃……”母亲伸手捏捏士心的脸蛋,接着揪面片。
萍萍小脸挂着泪珠,张罗着帮哥哥拿行李,士心见妹妹吃力,赶紧帮着拾掇行李,邻居们说了些闲话,各自散去。
娘儿仨各自忙碌,母亲揪着面片,还不住抹泪。
生活面前母亲很坚强,唯独在娃娃面前,母亲的泪很容易流下来。这么多年,生活再难,母亲的唠叨再多,她都不会轻易流眼泪,母亲哭,一定因为孩子。
几个孩子都懂事,从很小时候就极少惹母亲生气,不过孩子终归是孩子,免不了不经意惹得母亲落泪,常会犯些令母亲恼火的小错,巴掌还没落到头上,兄妹几个便扯开嗓门哇哇哭。每每至此,母亲倒先哭起来,他们反过来给母亲擦泪,诚恳认错,未过多久卷土重来。
母亲将锅从炉子上端下来,进屋给他倒洗脸水,士心趁机擦了擦眼睛。
“士莲军训哩,没回来。”母亲满脸欢喜,嘴上却埋怨:“你这娃娃,也不说一声,好叫你爸去接你。”
“火车站变样了,我都差点认不得路,我爸去了,准丢。”士心笑着擦脸。
“哎,就你那个爹,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指望他啥?还天天嫌我啰嗦。”
“我爸骂不还口,这可是真本事。”
“屁!”母亲笑了,“他敢还口?试试!”
士心没将回家时间告知家里,事实上没上火车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能不能回家。若非必须回来带母亲看病,他舍不得将时间和钱花在路上,车票涨价了,原本只要三十九块五的学生票现在成了一百二,一来一回,路费抵得上他半年伙食。
母亲吭吭咳两声,努力压着,忽然拍着肚皮嚷道:“乖乖,面片煮成汤了!”
士心被母亲的滑稽模样惹笑了:“妈,你忒可爱,像个娃娃。”
母亲扬手假装要打:“谁这么说妈妈?”
士心赶紧将脑袋凑过去幸福地享受了母亲的巴掌。
母亲接着说:“妈都成老太太了,还可爱?你这娃娃,出去一年,学得油嘴滑舌,怕是天天跟人家北京姑娘说可爱说惯了哩。”
“北京姑娘?人家可瞧不上咱这乡下娃。”
母亲歪着头道:“北京姑娘咋啦?还能多长两条腿?”
士心笑着拿了碗,准备盛饭:“瞧你说的,北京四条腿儿的,那是熊。”
母亲笑道:“又胡说。我儿子脸蛋黑点,可不丑,有本事,她们凭啥看不上?嗨,现在的女娃娃,就喜欢小流氓。街上那些小混混,领的女娃一个比一个好看。哎……都学坏了。”
小妹妹士萍怀里抱着从哥哥行李中翻出来的文具,快活地蹦跳着要确认归属,跑得太急,一跤跌倒在房檐下。母亲慌忙过去:“哎哟我的乖,疼了不?走路咋不睁眼呢?”
士萍一骨碌翻起来四下找,将散落的文具尽数拾起来,这才撇嘴哭了。母亲给她拍了身上的土,萍萍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那还能给我的呀?哥哥疼你!”母亲笑道。
“还有斜,快去找。”士心哄萍萍,萍萍一听,果然不哭了,撇下母亲直奔背包。
旅游鞋和漂亮的文具把萍萍乐得如沐春风,忙不迭跑进屋换上旅游鞋,蹦蹦跳跳出门来却又舍不得往地上踩,嚷嚷道:“哎呀,我有旅游鞋啦!盼了一辈子呢!”
母亲呵呵笑道:“我的乖,你才几岁?一辈子这话也是你说的吗?”
萍萍顾不得和母亲理论一辈子的确切定义,穿着新鞋又奔背包去了:“有好吃的。”
“这娃娃!你哥的包,不能翻!”
“哥哥的包,我不翻谁翻?我是幺妹儿!”萍萍忽然问道,“这是啥?”
母亲走过去看一眼:“蜜枣。”她看着儿子笑了,那些抱着儿子坐在屋檐底下讲述自己的童年和蜜枣的往事,轻易蹦了出来。
“妈,我好像答应过给你买蜜枣,你记得不啦?”
母亲眼睛湿了:“能不记得?那时候你四岁,赖我怀里不出来,一晃十七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