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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灵回家了,张士心还在北京挣扎。
他身体每况愈下。从第一次便血到现在已过大半年,他不敢张扬,靠止痛片抑制疼痛,身体对止痛片的耐性越来越强,一次吃两片都压不住痛,他渐渐变得点力不从心。肆无忌惮的疼痛令他彻夜无法入眠,白天没精神尚可,骑车外出干活,疼出来的汗水将全身浸透。
安安静静听课已变成奢望,稍坐一会肚子就会僵硬,想要站起来都用不上力。他每隔几分钟就到楼道里略微活动再回去听课,一节课来来回回五六趟,于是有了他尿频的传闻。
终有一天,疼痛摧垮他。
下课的时候想要站起来离开教室,脚步刚刚迈出座位,他颓然跌倒。几个同学跑过来将他扶起,围着嘘寒问暖。同学大多知道士心曾生病住院,他近来上课的不寻常举止也让不少人发现些端倪,加上海涛和月明为了替他开脱上课早退的事跟老师做的解释,张士心病着是大家确然知道的事,只不过没人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士心满头大汗,示意大家赶紧离开教室给等着上课的旁系学生腾座位。海涛和邓月明将他搀到教室外,海涛眉毛拧成一疙瘩,仿佛疼的的他的肚子,嚷嚷着要送士心去医院。几个同学也都帮着要将士心送去校医院。
士心不肯去医院,摆摆手,让大家赶紧散开。
邓月明急了,说道:“疼成这样,天天哼唧,去医院哪!又不是装的,你到底怕啥?”
月明气哼哼丢下士心和海涛独自走了。士心叫海涛扶着自己,慢慢下楼回了宿舍。
到了宿舍,邓月明独坐床边吃饭,头也没抬。
“赶紧吃,趁热。”他嘟囔一句接着吃饭。月明已给士心买好饭,亮晶晶的白米饭盖着蒜苗炒肉丝,自己却坐桌边就着辣椒面吃米饭。
士心朝他笑笑,他也不理会,使劲往嘴里扒拉几口米饭,将勺子重重扔到桌上。
“咱宿舍这咋啦?一个个全他妈怪人,好好六个人,半年光景就剩下仨!哪宿舍这样?老三,你说你挣那么多钱,就算去医院嫌麻烦,买点药总行吧?一分舍不得花,挣它干嘛?”
海涛就着月明的话抛出久来的疑问:“三儿,你肚子到底咋回事?你要啥药?我去买!”
士心笑笑,没动邓月明买的饭,躺到床上:“我没事,放心。有药,吃呢。”
邓月明起身将饭盒端到床边,递给士心:“吃吧。”
士心接过饭盒,放在桌上,此刻肚子痛如刀绞,他没有半点胃口。
邓月明见他不肯吃饭,顿时火了,拿起饭盒拉开门气哼哼出去了。海涛做个鬼脸望着士心正要说话,月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空饭盒。
“哎呀!你个南蛮,倒了干啥,给我吃昂!”海涛心疼得眉毛拧成团。
“二哥,别生气,我真吃不下。”士心明白月明的好心,也清楚他的脾气,赶紧说软话摆脱尴尬。
“没生气,我就是闲的。”月明将空饭盒放桌上,坐下吃自己的辣椒面拌饭。
士心内疚又尴尬,不再说话,海涛领教过老二辣椒般火爆的脾气,不敢说话。
邓月明扒拉几口饭,站起来将勺子插饭盒里,索性不吃了。
“三儿,知道你不容易,好好待自己。”邓月明嘴角挂着蘸着辣椒面的米粒儿,从桌上拿起刚才的饭盒,一手一个拿着出去洗刷了。
从宿舍出来,邓月明眼睛忽闪忽闪,大滴眼泪滚滚落下。
疼痛日益加重,士心的不安也日益加剧,他知道不能再拖,必须去医院了。
已经熬过新生考察期,他不怕学校借题发挥,却也不敢冒然放松警惕,所以早早想好了让医生知道病情又能瞒住来龙去脉的说辞。他得照旧隐瞒一些事,否则可能会面临着和阿灵一样的结局。对他而言,休学就意味着失学,家里根本没钱治病,一朝离了学校,就是一辈子。
他走走停停到了校医院,医生一听他便血,面色立刻凝重,也不多问,一张转院证明将他送进了三院。到了三院,大夫得知他便血,一张住院单将他直接送进病房。
到了病房,士心试图说服医生不让他住院,围着大夫求了半天,医生将病历丢给他:“不住院来病房干嘛?回,上课去吧!”
士心只得赔笑,将自己已住院一次,不能再耽误学习的事说了,医生大概也从这个落魄小子的面色中察觉到些什么,没那么不耐烦了:“学生,有病得治。你是便血,玩呢?”
“我知道。能不住院吗?门诊先看着,不行了再……”
“都不行了还再什么再?”医生又看看他,“押金还没交呢吧?”
士心摇摇头,正要说话,消化科那个漂亮的小护士来了。
“哟!又来啦?”
士心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上回出院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跟我们这些儿人,千万甭说再见,你小屁孩儿讲礼貌,非得说,得,果不其然,又见着了。”
士心又笑笑,医生却不让小护士说了:“哪儿都有你!又贫!干活去!”
小护士吐吐舌头一溜烟儿出了病房,回头朝士心扮个怪相。
医生给士心开了几张检查单:“交费去吧,先跟门诊查吧,查出问题,还得住院。”
士心连连点头,拿着一堆检查单去交费。门诊看病需要垫付费用,他身上钱不够,只得紧着要紧的检查先交费。
两天后他如约去做肠镜,这检查有点尴尬,他望着大夫和一旁两个年轻的护士,扭捏半天不敢往下褪裤子,大夫催了几遍,他攥紧裤腰不撒手,大夫急了命令护士给他扒裤子,士心这才硬着头皮将裤子脱了,躺在略带凉气的仪器上,由着几个人摆布。
士心忐忑不安,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内窥镜在他的肠道内壁捕捉到一些血痂和细微裂纹,医生据此推断他的肠道曾有过严重溃疡,已初步愈合,此外没有其它发现。
这个结果令士心略微安心,他如愿知道了肚子里的状况,并且没大问题。他踏实了。
医生开了些药,告诫他说肠道的陈旧病灶不至于导致剧烈疼痛,最好进一步检查确认是否存在其它问题,士心实在不想再做检查,单项检查费动辄三五百,虽说大部分能报销,自费部分也非他能承受,医生为求疗效开的几种自费药早已耗干他东拼西凑借来的钱。
“陈旧性损伤也得彻底查,如果不治好,会降损免疫力,有可能导致其它病变。”
“我知道。”
“知道?要真知道,就不会这田地了还不肯住院。到底是年轻人,混不吝。”大夫望着一脸倦容的士心,有点不甘心放他回去,“学生,回去别太疯。别打球,别运动,体育别上,给你开张诊断证明,回去好好养着,别不当回事。”
士心统统答应了,从医院出来,他饥肠辘辘,小摊上买了俩菜包子吞下去,肚里暖烘烘舒服了不少。刚打完止痛针,嘴巴有些干,周身却轻松,他跳上公交往学校赶去。
半天时间,检查和买药的自费部分就干掉了借来的四百多块钱,不过接下来几天他没再受疼痛的折磨,他遵照医生的吩咐每天到校医院去打那种止痛针宛如神药,屁股上扎一针进去三两分钟就见效,疼痛踪影全无,唯一反应是嘴唇干得像涂层薄霜,嘴里有点淡淡的苦味。
他有点后悔没早些把部分实情告诉医生,如果早点用上这止痛神药,过去的大半年他就不必日夜无休遭受疼痛折磨了。
缓了两天,他精神大好。这天打完针,向校医院打听清楚了报销流程,跑到系里去找老师签字。见到签字老师,却是他熟悉的钱永强。
钱老师从来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士心对师兄中关于钱永强的种种传闻总有所怀疑。他始终信奉一点:越是对学生严苛不苟的老师,越对学生负责,也越容易招致学生不满。王梅梓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毕业班七十来个学生却有一多半不喜欢王老师,因为她对每个孩子都要求很严格,总霸占自习课给大家讲习题,有时周末还要将跟不上的学生喊学校去补课。老师不知道学生们早厌倦书山题海,学生也不明白追屁股后头无偿给大家恶补的老师用心良苦,所以大家心里都憋着别扭,以至于毕了业都还对老师心怀芥蒂。
钱永强笑呵呵在报销单据上签字盖章,也没忘适教导一下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你得注意,勤工俭学是好事,但不能因小失大,为挣钱耽误了学业,身体也搞坏了。”
“我知道,有分寸。”
“分寸不是说说就行。你看你,上学期英语没及格,住院还花了三千多,要不是享受公费医疗,挣那点钱打针吃药都不够。挣几百,花几千,还给学校添麻烦,这是赔本买卖呀!”
士心只能耐心听着,钱老师说的是实情。
“你瞧,这回又千八百,公家的钱也不能随意浪费啊,是不是?量力而行,要是把身体弄垮了,那可严重了。去年有个学生得肝硬化退学了,对,你们班那阿灵,平时不注意,得了病瞒着不说,拖来拖去,到头来还是休学了……”
“我知道。”士心打断了钱永强,他不愿听见阿灵成为反面教材。
“好,不说这个。”钱永强忽然转了个话题,“你文章写得不错啊!”
“写作文还行,大学语文免修。”
“我看过你发校刊上的文章,写得不错!听说你还会写书?没想到我招来个才子。”
士心本想谦虚两句,一想到写书也是为了挣钱,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钱永强凑近两步,低声问:“学校规定,有专长的学生可以换专业,你想转中文系吗?”
士心稍微愣了一下,立刻回答:“当然!”
钱永强说道:“在哪个系都是为国家培养人才,按你的情况,转中文系可能更有前途。”
中文系是士心向往的。当初填志愿时师大中文系在青海不招生,只得选其他专业。不过中文仍然是他热爱并且擅长的,常写点小文发校刊上,几次校内作文比赛中也都得拿了奖。
他连连重复:“愿意,愿意!”
钱永强呵呵一笑:“回去写个申请,发表的文章和获奖证书复印了拿给我。”
从钱永强办公室出来,士心想欢呼雀跃。他本来报销点医疗费,没想到意外得到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兴冲冲回到宿舍,工工整整写了份请求调换专业的申请书,郑重签名,又翻箱倒柜找出作文比赛获奖证书和发表文章的样报,跑到学生服务社复印好,马不停蹄去找钱永强。
钱永强笑呵呵赞士心雷厉风行,拍着他的肩膀说:“等我消息,好好休息!”
几天后,钱永强传话让士心去办公室。士心轻快地哼着小调去找老师。
“恭喜呀,张士心。学校同意了你的申请,你可以去中文系了。”
“真的啊?”士心喜出望外,没想到好梦成真。
“嗯。真的。”钱永强笑呵呵点头道,“回去准备钱,交了钱就办转系手续。”
士心愣愣望向钱永强。
“必要的手续还是要办。三千块,抓紧交。”
“三千?”
“三千不算多。”钱永强笑道,“全国有多少学生想上咱这中文系?别说三千,三万也未必进得来啊!”
士心被一瓢凉水浇了个通透,荡漾在胸腔里的欣喜瞬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