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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心没有转系换专业,天上掉下个馅儿饼,还没到他手里就飞了。
他平淡的生活多了个小插曲之后重又恢复忙碌的主旋律。他拿不出三千块钱,花钱改变命运也不是他理解的奋斗方式。
忙碌如旧,疼痛如旧,只是有了止痛针保驾护航,痛得不那么剧烈。
学校召开春季运动会,士心班里有个北京籍的体育特招生跑起来健步如飞,一口气拿了女子四百米和八百米两个第一。女子四乘四接力开始前士心和几个负责后勤的同学去给运动员送水,那个健将级女生冲士心笑笑,士心回礼也笑笑。北京女孩话多,不大工夫就问了士心很多个问题,一通闲聊后士心才知道原来女同学们私底下常议论他,有人断定他很有钱,有人猜测他得了传染病,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他这穿中山装的家伙老气横秋,一定隐瞒了真实年龄。
那女生说得热乎,对士心的事知道得也不少,士心却一点不了解这个已经同班半年多的同学,就连名字也是今天看比赛才知道的,心中颇觉过意不去,一个劲夸她跑得快。
那女生美滋滋笑着,叹了口气说道:“跑得快有什么用?不像你,会写文章,也不像别人那样成绩优秀,要不是因为跑得快被特招进来,就我高考那点分儿,哼……”
“我高考分儿也很低。”士心给那女生打气。
她笑笑,问道:“故意寒碜我呢吧?再低还能有我低?我五门课加起来才二百多。”
她的分数还真低得出乎意料,士心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女生大嗓门,她笑得欢畅:“这大学上的,课听不懂,啥也不会,就混日子。”
“你体育好,一上午给拿俩第一,一会儿拿下接力第一,肯定不在话下。”
“也就这点儿能耐了。不过今儿是我最后一次给咱班做贡献,过几天我就转系了。”
士心听那女孩说到转系,眼睛一亮,用目光向她询问。
那女生哈哈一笑:“咱那些课,什么心理学,教育学,趁早歇了吧。就我这水平,学点不费脑子的,兴许还能弄明白仨瓜俩枣。学校同意我转历史系,三两天儿就过去。”
士心若有所思,笑笑:“你这沙场猛将,哪个系都愿意接。”
女孩被士心捧得开心,说道:“那倒也是,要不是我有这点能耐,就我考的那点分,甭说同意我转系,说出去都能把他们吓趴下。”
士心听得艳羡,开玩笑道:“有点特长挺好,早知道我也三岁开练,早晚用得上。”
女生歪头看他:“就你这小身板,学学文化挺好,体育就算了。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申请转中文系,不就花点钱打发小鬼儿吗?”
“我这身材,练个跳水体操,正合适。可惜我西北人,旱鸭子一枚。”士心忽然从两人对话中捕捉到一点异样的蛛丝马迹,笑了笑,“咱系挺好,转系干啥?有那几千块干啥不好?”
女生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问:“几千块钱这事儿你知道?”
士心点了点头。
女生又压低声音说道:“钱永强真他妈孙子,我申请转系,他一堆道理和原则,五千块钱砸过去,丫马上就闭嘴了……”
士心这才知道,那女生花五千块钱顺利达成了转历史系的心愿。这次闲聊竟让士心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学生确实符合条件需要换专业,学校不收钱,要钱的是经管的老师,价钱因人而异,还可以商量。
士心觉得愤怒,钱永强损毁了“老师”两个字在他心里的分量和形象。他没想到重点大学的老师居然会明目张胆做这种事。他鄙视钱永强,却又觉得这样的事可能必然存在。当初他保送的时候就被招生老师移花接木换成了同学王生伟。
他曾听马一在杨得意自杀后说过,其实考试挂科或者挨了处分,都可以花钱解决。
校园未必真的是净土,总有些阴暗的角落照不到阳光。
士心第一次对向往已久并且无限热爱的大学有些失望。
知道了也仅仅是知道了,他没有三千块钱可以贿赂钱永强,就算有这钱,他也不会把血汗钱送到一个令人不齿的老师手里,他不想侮辱“老师”这个称谓,更不想侮辱自己的汗水。
换专业的事宛如一夜春风般吹过,消失无踪,依旧料峭。两年后他被迫离开学校,人生的路彻底改变,回首往事,他才知道真正明白转系这件事对他影响至深。
生活一如从前,学习、打工、吃药、打针。
神奇的止痛针安抚了肚子,它不再日也折腾,士心又急切地盼着三千块稿费赶紧到手,他牵挂病休回家的阿灵,也惦念着母亲的身体。
妹妹士莲写了信来,向哥哥抱怨母亲一个礼拜只给她十块生活费,一周在学校呆五天,三天都得吃从家里带去的馍馍和菜。天气热了,从家带的菜放不住,两天就馊,这学期她已经因为吃坏肚子打了三回点滴,花掉的药费比在学校吃饭一个月的开销还大。士莲还说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彻夜咳得喘不过气,没法出去扫街,父亲一个人出去扫大街。
“哥,你说咋办?妈妈再这么咳,会不会和四叔一样?”士莲在信中问哥哥。士心的四叔常年咳嗽,家里没条件治,后来大口大口咳血,有一年冬天实在熬不住了,四处借了点钱到省城去检查,没想到肺结核已经恶化到肺部穿孔,医生说他的双肺变成了筛网,接连跑了几家医院都被拒之门外,只得抱病回家,按照听来的偏方熬了些老汉烟斗里旱烟焦油喝,第二天便驾鹤西去。家里人都说四叔死于肺痨,士心却一直觉得四叔是被焦油汤毒死的。
看完妹妹的信,他心急如焚,回了封简短的信妹,将近几天挣的钱数了又数,自己留了十几块,余下的六十块尽数寄给妹妹,叮嘱妹妹从学校买点饭吃,不要总吃从家带去的剩菜,如果能挪出几块钱,买点冰糖和冬果梨熬给母亲喝。
越是着急用钱,他的稿费越没音讯,他厚着脸打了几次打电话,主顾不断推托,为了避开他的纠缠,对方甚至连他周末给孩子补课都借故推掉了。
又等几天,士心终于耐不住了,骑着破车直奔燕丹。周末校医院没人,止痛针没打,肚子又开始折腾他,原本到昌平只要骑两个钟头,这回足足用了四个半小时。
运气不错,他进门时那家两口子凑巧在吵架,俩人手里各自攥着一捆钞票,用标准的京腔俚语互相问候对方的妈。士心到来,俩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吵了。
士心讲明家里境况,希望那人赶紧把写书的劳务费要过来。那人说委托人本想看完书稿没发现重大瑕疵再付钱,听了士心的难处,不好再拖,就将三千元稿费垫付给了士心。
三千块终于拿到,士心揣着这笔前所未有的巨款,又兴奋,又忐忑,慢慢骑车,不时停下来摸摸口袋,生怕有个闪失。这三千块钱是他赚的最大一笔钱,抵得父母俩人的半年工资。他骑车摇摇晃晃一个多钟头,才骑出七八里,干脆将自行车放在存车处,坐公交回了学校。他在车尾寻了个座位,小心按住口袋,目光警觉,审视着车里每个人。还好他没遇见贼,估计倒有不少人将这个神色古怪的年轻人当成了扒手。
回到学校他直奔邮局,填好两张汇款单,却又觉得这些钱寄给母亲不稳妥,母亲一定舍不得看病,家里又到处窟窿等钱填补,如果这笔钱被母亲挪作家用,短期内他再也没能耐挣这么多钱,母亲看病将遥遥无期。
他寄了四百块钱给阿灵,留下六百还债,剩下的办了张存折全都存了进去。
从邮局出来,士心攥着这辈子的第一张存折,精神抖擞,他有点迫不及待地盼着暑假赶紧到来,他要回去看看阔别亲人,要带母亲去看病。
宿舍里,准备迎接期末考试的海涛和邓月明忙里偷闲拉着别人打牌。见士心进来,邓月明将手里的扑克牌塞给士心:“快快,接收,这仨混蛋忒贼,我弄不过。”
士心笑着加入牌局玩了会扑克,骑车太久,肚子又开始疼得厉害,只好散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