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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太善于制造意外,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张士心一直隐隐觉得阿灵在刻意遮掩着什么,她身上总透着点他似曾相识的气息,并且让他心生怜惜,现在终于清晰了,似曾相识的是阿灵的隐瞒,他们之间同命相怜。
那次上课阿灵晕倒后医生曾叮嘱加强营养,阿灵没当回事,士心也没太在意。他虽然留意到阿灵经常用馒头敷衍晚饭,却根本没料到后果有多严重。
阿灵是个朴素女孩,士心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穿着旧风衣独自走在夕阳里,那时候他对这个女孩的心疼和怜惜只是同学间的关心,当他真正知道了阿灵的事,心疼变成了心碎。
南方女孩阿灵的处境远比士心的猜测艰难,现在又雪上加霜——她得了严重的肾病。
阿灵至今不知道士心的经历,士心此前也不了解阿灵的过往。他们同命相怜的朋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对方,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这次天安门之行是阿灵的刻意安排,如果不是要休学回家,阿灵不会将实情告诉士心。
士心刚刚放松了一个傍晚的情绪重新跌入谷底,他没回宿舍,阿灵也没回去,两人坐在学校梧桐树下的长椅上说了一夜话。两个人彼此不再隐瞒,原原本本将过往告诉对方。两天之后阿灵就得回家,他们是朋友,他们了解彼此的时间也许就剩下这一个晚上。
风吹梧桐,沙沙作响,像是在倾听中唏嘘,又像在七嘴八舌插话。
夜风清凉,心是热的。阿灵披着中山装,士心双臂环抱自己,听阿灵说她的经历。
阿灵的父亲也是早年下乡到海南的知识青年,暴雨中抢救公社稻种时受了伤,落下残疾成了瘸子,后来当了几年民办老师,安家落户,因为有了阿灵和弟弟,便就地生根,守着小果园和鱼塘维持生计,不算富足,却快乐安稳。
海南多雷雨。几年前阿灵的父亲在果园务农时遭雷击,从此瘫痪,当时在旁的妻子受了惊吓,变得疯癫,此后大多时候四处游荡,嬉笑哭闹,偶尔清醒时能做点简单家务,不过常常乱中出错,有一回做饭时将茅草屋点着,烧了家里仅有的粮食,连同隔壁人家的稻谷都烧了,又没钱补偿,至今还欠着那家人几百斤稻谷。
上大学之前阿灵照顾父亲和弟弟,母亲指望不上,还常添乱。阿灵中学时曾有一段时间辍学,母亲误烧稻谷后一家人没了生计,阿灵只得带着弟弟去别人里学编织。那几个月阿灵天天带着弟弟到山林里寻藤条和树枝,姐弟俩的手被藤汁染成墨绿,布满荆棘刺的小洞。阿灵用采来的藤条树枝编些篮子箩筐,拿到县城卖掉或者换些生活用品,维持一家生计。
阿灵手巧,编的东西卖得快,只不过忙碌的时候还得小心提防母亲,因为稍不留神她就会将阿灵编好的篮筐偷偷拿到外头去,要么拆得零零碎碎,要么付之一炬。
那时候阿灵不再有上学的念头,她只想一辈子守着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照顾好唯一的弟弟。乡村的生活清贫,亲友却热心,常接济阿灵一家,甚至有热心的阿婆张罗着早早给阿灵介绍婆家。
后来阿灵的叔叔不忍眼睁睁看着阿灵埋没乡野,将她弟弟接去照顾,供阿灵考上大学,来北京时给了阿灵一年的生活开销。如今叔叔还在供阿灵的弟弟念书,她的父亲和母亲靠乡亲们接济和照料在乡下生活。
过去这个学期,阿灵也在悄悄做兼职,为省钱她甚至饭都不吃,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才会有那次意外晕倒,原来她是饿晕的。她省吃俭用一个学期,寒假从海口买了辆旧轮椅带给父亲。有了轮椅,父亲能出门去果园和鱼塘看看,能做些简单的事,阿灵的母亲跑丢了他也能出去找找。
阿灵有计划和打算,考上大学让日子见到了曙光,她只要咬牙挺过四年,将来就能供弟弟上学,好好孝敬父母。这些士心根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生活总爱开残酷的玩笑——入学不就阿灵就查出有肾病,她选择了隐瞒。检查和治疗持续了几个月,这学期刚开始,得知实情的宿舍同学将阿灵生病的事报告到系里,钱永强很快找阿灵去谈话。按照学籍规定,阿灵应该被劝退,钱永强考虑到阿灵家境贫寒,向学校申请保留了阿灵的学籍,复学的前提条件是阿灵必须休学,一年内治愈。
阿灵和士心真的同命相怜,士心的隐瞒保全了自己,阿灵却没这份幸运。
士心为阿灵的遭遇难过,也为自己当初选择守口如瓶暗暗庆幸。
成长是一种历程,苦难是为成长付出的代价。
阿灵很坚强,是个乐观的女孩,除了前些天的偶尔沉默,士心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都是满满的阳光能量,她活泼聪明,善良懂事,没人能看出总是笑意盈盈的她竟承受了那么多苦难。
士心很痛苦,他懦弱又无力,不知道怎样才能帮阿灵脱离困境,她抱病家,面对的必定是全然未知的将来,甚至可以猜到那个结局,只是他不敢往下想。
天亮了。
“不说了,也别难过。”阿灵站起来,将中山装脱下,交还给士心,“准备去上课。”
士心望着阿灵,不明白她为何到了这时候还想着上课。
“上一堂,少一堂,一辈子,有多少东西可以重来?”
士心红着眼点点头,阿灵朝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轻轻吹,泪悄悄流。
士心望着阿灵的背影,潸然泪下;阿灵的眼泪自由地滑落面庞,她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