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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太阳舔噬着高原，街上行人寥寥，柳条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投下斑斑驳驳的荫凉，同样没精打采的行人循着树荫往里钻，晒昏了头的苍蝇没头没脑四处飞，尘土被热气蒸腾着在灰突突的街上氤氲。
张士心坐在太阳底下守着小摊。他身下的电镀椅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皮质表面早没了踪影，光秃秃的木板上沾满长年累月积下的泥垢。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开始，他的节假日大多在这把椅子上度过。椅子后背上竖直绑着一把油伞，伞盖很小，此刻油伞的荫凉早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两个人霸占了油布伞投下的小小荫凉，蹲在那里抽烟说话。
士心趴在体重秤的台面上昏昏欲睡。看了半天书，热腾腾的气浪熏得他睁不开眼。如果不是三九严寒冻得实在没兴致打瞌睡，士心摆摊儿通常都会有昏昏欲睡的时候，这工作实在无聊。
他落寞地抬头望望街头，行人寥寥，显然不会有人光顾，他继续低头看手里的书。这样的天气通常生意不会好，下午五点多他想收摊，把中山装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清点，有四块多。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报纸把硬币卷成卷儿。收摊后他得到附近市场里去将硬币换成纸钞，不能让士莲带着一堆硬币去报到。
他推着自行车沿着马路牙子走，体重秤撑在自行车右侧脚蹬上绑缚着。他略略有点焦躁，如果接下来每天的收入大抵如此，八月底之前他肯定攒不够士莲的学费。不过眼下他只能干这个，这份活儿最大的好处是有空闲，他可以忙里偷闲看看书，做做题。
他还心存念想，如果可以，他也要上大学。
他心里默念着白天颂记的古文，心不在焉地走在熙来攘往的车流中，身上的中山装被汗水浸透，后背像有虫蚁在爬，又像是有虫在心里爬。
无聊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他一直没去学校，也没跟任何人说。
这天下午，他看了会书，竟趴在秤面儿上睡着了。远远有一位中年女子拿着一支冰棒默默望着熟睡的张士心，面色凝重。那是士心的班主任王梅梓。
她从建恒那里知道了士心这些天的去向，特意抽空赶来。远远望见趴在秤面上睡着了的士心，王老师从旁给他买了支冰棒。此刻冰棒已消融，王老师却不忍心走过去将熟睡的士心叫醒。
站了约莫七八分钟，王老师眨眨酸酸的眼，朝士心的小摊走去。
王梅梓老师是来叫士心去上课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陕师大今年有三个报送名额，学校推选了士心，几天后他要参加例行的保送考试。
王老师站在距离士心几步之外正犹豫要不要把他喊醒，有个路过的淘气孩子跳到秤上蹦了两下迅速跑开，士心惊醒，手里的课本掉到地上。他捡起课本，左右张望着寻找顽童，却望见王老师在不远处朝他笑。
士心顿时紧张，站起身将课本放到破椅上，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王老师走到他跟前，将手里的冰棒递给自己的学生。
“怎么，有本事自作主张逃课这些天，这会儿怕啦？”
士心笑了笑，望着冰棒下意识舔舔嘴唇。
王老师心里漾起意思怜惜，将冰棒塞进学生手里。
士心将冰棒捧在手里，很舒服的清凉。他赶紧请老师坐。
王老师看了看面目全非的电镀椅，笑了笑，没坐：“赶紧吃，化了。”
士心憨憨一笑，小心剥开冰棒纸，糖水冰棍已经融化。他一口将冰棒整个儿塞进嘴里，糖水顺着喉咙灌进去，清凉甘甜。
王老师看着士心吃完冰棒，拉着他走到树荫下，将保送的消息告诉了他。
“咱学校就一个名额，推荐了三个，你稳操胜券。”王老师说。
士心笑了笑，没说话。保送重点大学当然是好事，也是荣耀，不过这个消息对现在的士心来说没太大意义，甚至会让他矛盾和痛苦。保送对他来说并非必要，他有把握考上这样一所大学，怕的是交不起学费。
离开课堂在街头摆了几天摊，他几乎适应了在太阳底下落寞等待，此时大学这个词又跳进了他的生活，近在咫尺。他有点难过，因为看得见，却触不到。
王老师当然明白这孩子的眼神。此时士心的眼里全然没了那种她熟悉的倔强，取而代之的是矛盾和纠结。她清楚记得三年前首次带高中班，她在近七十个学生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孩子，吸引她的恰恰是他眼神那种少年人鲜有的倔强和成熟。那天选班干部，没人愿意当生活委员，因为整个冬天生活委员必须早早赶到学校生炉子，还要操心班级卫生等杂事。王老师钦点了坐第一排的张士心，士心愣了一下，默默点头。几个学生哄笑，跟王老师本来相熟的郭建恒抢着揭开其中缘由——士心初中当了三年生活委员，毕业时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当生活委员，没想到王老师火眼金睛，一眼挑了个最佳人选。
入学没多久，班里买校服，士心负责收钱，全班唯一一个迟迟没交费却又未作任何说明的人恰恰就是他。王老师再三催促，士心这才将同学们的服装费交给王老师，什么都没说就走出办公室。校服分发下来，士心拿着分给他的校服来找王老师：“我没买。”
王老师因为私下为这孩子垫付校服费师略略不安，她说：“就是你的。”她望着士心，生怕刺伤了他的自尊，“你忘了交钱，我垫上了，将来你还给我。”
张士心攥着校服，望望老师，点点头，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三年，士心是王老师得力的助手，也是她值得炫耀的得意门生。他几乎包揽了原本需要王老师操心的大大小小的杂事，也用一次又一次名列前茅的考试成绩回报老师。高三刚开始，他拿着厚厚一叠零钞交到老师手里，王老师默默收下。那是他用了两年多攒下的四十九元钱，偿还了老师垫付的校服钱。
就是这样一个懂事而又自尊的孩子，此刻眼里尽是茫然。
王老师知道多说无益，于是命令：“明天上午来学校，我等你。”
士心点点头，没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