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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士心没去摆摊,一大早去了学校。他直接到办公室去找王老师,却又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包挎在肩上。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王老师没批评他擅自逃课,也没劝他上课,却递给他三本厚厚的书。士心接过书扫了一眼,竟然是他盼了很久一直无法得到的《平凡的世界》,一套三本!
士心满脸欣喜,他从同学那里借阅完上册便没再借到剩下的两册,为此耿耿于怀惦念一年多了。士心望望王老师,王梅梓老师面无表情:“摆摊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
士心点点头,抱着书就要告辞。王老师目送他到了办公室门口,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愣小子!保送考试,去试试,至少能证明自己。”
士心楞了一下,笑着点点头。噔噔噔下楼去了。王梅梓老师听着他脚步走远,又叹了口气,心头隐隐作痛。
从办公室出来,士心生怕遇到同学会尴尬,低头快步朝校外走去,他要去摆摊。出了学校大门,他如释重负,抱着三本沉甸甸的书走在街头,他对王老师满怀感念。如果这世上有一个长辈能懂他,这个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手把手教了他三年的王老师。
士心对老师素来敬重,遇到的老师对他也格外青睐。
他时常想起在乡下念书时的那个学校,还有启蒙老师马青山。那座乡村学校破败到不能更破,摇摇欲坠的泥房,顶棚破洞透进来的斑驳阳光,黄泥砌成的土墩,大窟窿小眼睛的黑色木板上歪歪斜斜的粉笔字,三五个学生不成声调的朗读和坐在阳光里给学生削铅笔的民办教师马青山。
他在那里学会了第一个字,开启了对人生的第一次憧憬,也写下了第一篇获奖作文,题目就是《假如我生活在城里》。如今他真的生活在城里,却体会不到儿时在作文里描写过的那种幸福和安逸。
马青山最常做的事是给学生们短得没法再用的铅笔头上接根小木棍。他口袋里总揣着一团白线绳,一有工夫就坐在窗口认真地用线绳把削好的小木棍接到铅笔把儿上。有淘气娃娃说马老师用的线绳是他婆娘纳鞋底的家伙事儿,大家当然不信,不过那说法后来得到了印证——有一回马老师的婆娘追到学校,当众从他口袋里掏走了线绳,还在他胸口啐了口唾沫,骂他是败家精。马老师没生气,等婆娘离去,才一本正经说:“要好好念书啊,不然,你们几个女娃娃将来就要变成这样的悍婆娘。”
“那我们呢?”士心当时这么问,几个男娃点头表示同问。
马老师笑着说:“你们不念书,将来就只能娶个这样的悍婆娘。”
几个男娃娃吓破了胆,安分了好一阵子。马青山老师常去县城,从垃圾堆里翻找废电池,回到学校将拣来的电池砸开,抽出里面的碳棒,磨圆了尖儿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士心后来到了城里才知道那些碳棒有害健康,但那时候他却用碳棒学会了写字,在学校空地上写下了生平第一篇作文。那篇作文在操场上存留了很久,乡长闻讯特地前来观摩,还给士心颁了张奖状,用龙飞凤舞的字写下了嘉奖词,马老师由此断言他的这个学生将来前程似锦。
跟随母亲离开家乡的那天下着雨,士心透过大客车的玻璃看见马青山老师披着脏兮兮的塑料布在县城桥头的垃圾堆里找电池,那一幕在他心里定格,十年来他始终没忘记马老师。
王梅梓老师这几年给了士心无微不至的关怀,也给了他信心和勇气。如果没有她的鼓励,也许士心早就放弃学业帮父母挣钱养家了。王老师从不正经八百给他讲人生和道理,但他却真真切切从老师那里感受着关心,懂得坚强,更明白不能让希望破灭,心怀希望的人生才能云开日出。老师对士心的影响太大,所以他很早就决定上师范大学,为着节省学费,也是希望将来做个受爱戴的老师。
王老师真的了解士心,她在这个特殊的节点一套书替代了苦口婆心。士心接下来几天在摆摊的间隙里把那部小说一口气读了三遍,夜里接着看,直到后半夜母亲要出门扫街,闯进来关灯提醒他省点电,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把书收起。
士心沉醉在黄土高坡的那些贫寒而又坚强的人的悲喜中不能自拔,感受着书里透出的温暖和鼓舞。一连几天后半夜母亲总会摸进来关灯,提醒他省电。为了能顺利读书而又不让母亲为难,他换了盏五瓦的灯泡。母亲仍有意见,士心解释说这灯泡一直不关,一个月也用不上四度电,母亲深表怀疑却又算不出那盏昏暗的小灯泡究竟耗电几许,只好默许儿子的固执,只不过夜里总惦着隔壁那盏彻夜亮着的灯,心疼得睡不好觉。
“欺负你妈没念过书,月底电费多,再跟你算账!”
《平凡的世界》是士心看过的最好的小说,他明白了王老师的用意,也更懂得在清贫和艰难中不放弃希望和梦想难能可贵。
七八天后的一个周末,士莲接替哥哥看摊,士心和两个同学参加了陕师大的保送资格考试。考前他在同时考试的一个同学家里见到了两位招生老师,那同学的父亲是教育厅领导,特意将士心叫到家里叮嘱了一番。士心按照两个招生老师的要求用铅笔答题,题目简单得让他瞠目结舌,他不到半小时就交了答卷,招生老师满脸堆笑送他出了考场。
士心很清楚同考的两个同学成绩中下,根本不是自己对手,他甚至断定自己考了满分。这场考试对他而言更像一次经历,日后想起来可能会因为参加了保送重点大学的考试而自豪,也正如王老师所说,他参加考试,仅仅为着证明自己。
没过三天,士心正在摆摊,建恒匆匆跑来,气喘吁吁。
“我把狗日的打了一顿。”
士心云里雾里,建恒说报送考试结果出来了,士心没被报送。
“狗日的王生伟,仗着他爸是教育厅的,硬是把你顶了。”
“怎么会……”出乎预料的结果让士心出乎意料。
“同学都说肯定有猫腻,我就不服那根葱,结结实实抽了一顿,那小子说了实话。不过他说是他爸安排的,他也没办法。”
士心沉默了片刻,接受了现实。
“他去上,这不挺好吗?正常考,他考不上。”
“你脑子晒坏了吧?这也能忍?”建恒急了。
“不然怎样?我也打他一顿?”
“打人的事儿,你还是躲远点。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见一次,打一次!”
接下来几天士心依旧每天出门摆摊,晚上回到家给妹妹士莲辅导功课。他没去想为什么自己预估满分的保送考试仅仅得了二十多分,他也不愿意去想,考不上也许是最好的结果,母亲不必为难,他也不会因为上不起而遗憾。
王老师却担心保送失利影响士心的高考。她后悔让士心参加报送考试,因为她已然明白考试对士心而言仅仅是个形式,最终被保送王生伟虽然成绩一般,但有个身为教育厅干部的爸爸,所以士心被保送反而不正常。王老师本想通过考试激励士心,却忽略了注定失利可能会影响士心本就动摇不定的心。
王生伟此后一直没再去学校,有人说他害怕挨打不敢去了,也有人说他已经拿到保送名额,根本不需要跟大家一同闯独木桥。
两年之后士心终于知道了那次保送考试的真相。被保送的王生伟面对着贫病交加中失学回家的士心,说出了实情——保送考试中他俩的试卷做了调换,士心那时才明白招生老师为何要求他用铅笔答题。只不过姗姗迟来的真相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