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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中山装是高考前的春节母亲给他定做的,是他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衣裳。
张士心二十岁,刨去从乡下刚回城时在家看弟弟妹妹耽误的那一年,士心整整念了十二年书。他不是那种玩命学习的孩子,只想考个师范院校,这个目标不难,不必像多数高三毕业生那样紧张,所以他学得不累,还能帮母亲经营小摊,偶尔捣鼓点东西贩卖。卖报纸最简单,兜售煮玉米也不难,支铁锅卖炒瓜子要费劲些,骑车到公园卖冰棍是个体力活。他甚至跟街头小贩学会了编织手环,买了几盘彩带现学现卖,几天工夫赚了三十多块。他把赚来的钱交给母亲,母亲给他做了身中山装。士心本来有件浅绿色旧军装,穿着显精神,他一直没舍得穿,打算留到照毕业相的时候穿,不料那件体面衣裳不得善终,夏天晾晒在院里被收破烂的顺手牵羊了。
母亲给他做好中山装,从此没有离身,毕业照也是穿着它照的,站在边上的士心乍看上去更像个教师,一副有板有眼的派头。
这一年家里过得不轻松,高三最后一学期,新的沉重压到了全家人肩上。年关刚过,母亲宣布:大女儿张士莲放弃高考,全家人供士心上学。
士莲十八岁,同样念高三,因为成绩略微差些,念一所普通高中。听到母亲的决定,士莲像早料到了一样,默默点头:“好。明天,我去摆摊儿。”
“不行。”士心只说了两个字,往自行车上绑体重秤。十几年来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自这台从药店买来的二手体重秤。家里随便一个人推着它在街头摆摊给人称体重,最初一次只要二分钱,现在称一次要八分,寻常日子只要出摊儿,三五块总能赚到,遇到节假日人多,能赚十几二十块。摊儿虽小,除了缴纳必要的工商税费,一个月总能有二三百块收入。
母亲是说一不二的权威,家里任何决定都来自她,并且从未遇阻。但这一次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的决定遭到了反对,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反对者不是她要牺牲的大女儿,而是她要成全的儿子。
“莲莲得念书。”士心说,“摊儿我摆。”
母亲从腰里解下围裙,攥在手里跟出来:“谁供她?你?”
“再说吧。”士心将体重秤绑定在自行车上,推车朝院门去。
“你这个……”母亲往前追了两步,险些跌倒,半截话咽回肚里。
士心回头望,士莲搀着母亲站在屋檐底下。母亲望着士心,士心望着母亲,娘儿俩相对无语,士莲却已经泪眼婆娑。
母亲叹了口气:“呼……你翅膀硬了。行,她念,你供。”
士心当然清楚自己没能力供妹妹念书,但他还是很固执地说道:“莲莲要上学,我也要念书。”
母亲用目光询问儿子,士心躲避着母亲的眼神,推车默默走出小院。到了院门口,他回过头来朝士莲说道:“回屋,去看书。多下功夫,用点心。”
这一天士心在街头摆摊,兜里揣着课本和习题,却只看了一点点。母亲复杂的眼神在他脑子里来回忽闪。他算了又算,自己和士莲要想都上大学,家里少说要拿出三四千块,家里无论如何凑不出这笔钱,借都没地儿借这么多。
他已经了解到,师范院校不收学费,只要家里能凑出士莲的学费,他自己几百块的住宿费和一点必要的生活费一定有办法解决。距离高考还有一阵子,老师天天带着大家写卷子做习题,那些可去可不去的课他可以不上,节省出来的时间完全可以用来挣钱。
按照他的估算,只要能凑够六七百块钱,他就能顺利进入大学。
六七百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他低着头盘算了一上午,脑子里来来回回飘着那个数字,以至于有人问称体重的价儿,他随口说了俩字:“六百。”
“尕娃你抢钱啊?幸亏先问了一句,黑店!不,黑摊摊!”
惊魂未定的顾客拍着胸口远去,士心抬头望望,哑然失笑,又因为少赚了八分钱而觉得可惜。
这一天生意不好,到晚上收摊回家,他只赚了两块四,都是些毛票钢镚。
母亲做事雷厉风行,这一天里她已做好充分考虑,傍晚时分士心收摊回家刚进院子,在屋檐下做饭的母亲有些迫不及待地宣布明天开始士莲专职摆摊。
士心从自行车上解下体重秤,抬到屋檐下摆好,转身进屋,士莲趴在桌上写作业。士心看得出,士莲在偷偷抹泪。
士心舀了瓢凉水倒进脸盆,端着盆走到屋檐下,稀里哗啦洗脸。
“你听见我说话了啵?”母亲往锅里揪面片,问道。
士心将毛巾搭到院里铁丝上,转身对母亲说:“不行。”
母亲待要说话,士心自顾自从盘子里拿起一片面剂子,熟练地将剂子捏平扯开了,像一根白色带子一样搭在手腕上。他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母亲,母亲往旁边让了让,娘儿俩一块往铁锅里揪面片。
母亲斜望着士心,太阳底下晒了一天,他面色酡红。
“家里供不起两个。兰兰和萍萍还念着书呢。”母亲似乎对儿子二十年来的头一次异议有点难以接受,语气不再强硬。
“妈,以前,你的决定对我来说没有对错,只有服从。这次不行,”士心一边往锅里揪面片,一边有所思,“莲莲一定得念书。”
“我就是个扫大街的,一个月一百二,一家人把嘴缝上不吃不喝,那点钱全给你俩,也不够学费,你爸那点能耐你清楚,咋供?”
“就快高考了,别让莲莲分心。”士心把最后一个面片丢进锅里,又拿起一个面剂子,“就算最终我跟莲莲只有一个能上大学,那也是我供她。”
“凭啥?”
“我是男人,是她哥。”
母亲看着儿子:“行,你想成全,她也得能考上啊!你说说,她啥时候考过第一?你啥时候不考第一?”
“我不稀罕第一。她不用考第一,能考上就行。”
士心把扯好的面剂子递给母亲,转身进屋,把自己白天摆摊时做好的练习题拿给妹妹:“我做了几道题,倒数第二道题像高考题,你琢磨琢磨。”
士莲“嗯”了一声,接过习题铺开,头低得要贴到桌面。
“命在自己手里,路在自己脚下。别哭,好好复习。”
士莲抬头望着哥哥,片刻,认真而用力地点点头。
母亲在外头小声絮叨,早已习惯了的士心和士莲权当听不见,趁着没开饭的工夫,士心给妹妹讲了两道题。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母亲的声音在外头飘散开来:“两个土匪,这会儿才回来,哪儿疯去啦……”
士心的两个小妹妹张士兰和张士萍从外头耍回来了。
晚饭吃得很沉闷,除了给人看大门不回来的父亲,一家人都埋着头吃饭,谁也没说话。吃完了饭,母亲旧事重提要让士莲放弃高考,士莲又开始啜泣。士心把妹妹推进他独享的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关上门,示意母亲不要再说。母亲瞪着眼待要继续,士心拉着两个小妹妹往茶几旁的板凳上坐下。
“来来,写作业啊,不懂就问。谁也别说话,幺妹儿怕吵,脾气不好。”
母亲气得笑了,却没再言语。
士心给两个小妹妹辅导功课,士莲却独自在哥哥的小屋里哭。
她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扭转将要降临的命运。母亲做这样的决定,她一点不奇怪,她早料到自己失学是早晚的事,能撑到高中毕业已算是佛光普照。如果这家里有一个孩子能念完大学,那一定是哥哥张士心。在士莲看来,母亲从来否认偏心,但偏心却是事实。哥哥成绩好,母亲偏心能理解,但士莲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牺牲女儿来成全儿子?一奶同胞却亲疏有别,这让士莲心里存着些埋怨,但那也仅仅藏在心里,她不会说出来,更不敢说出来。
士莲当然清楚,母亲很善良,她爱孩子,四个孩子宛如她的四肢,支撑她走过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她也明白,靠着父母扫大街的微薄工资和兄妹几个利用假日零散赚来的钱,能维持家里的生活已经不易。清贫如斯,他们四个至今都在念书,单单这一点,他们远比临近人家的孩子幸运。他们生活在城中一片低矮的PF区,住的都是些家境一般的老居民,大多人家的孩子只念几年书,要么帮父母干点营生,要么在街头晃悠,那些孩子不必为上学发愁,也没有未来可以规划。
士莲明白,上大学只是个梦,梦里要么只有哥哥,要么只有她。
士莲十八年来第一次觉得贫穷是那么悲哀,它让亲情变得苍白。她感念哥哥对母亲的反对,但她也知道,哥哥最终会服从母亲,因为母亲是家里的权威,更因为贫穷是横亘在前面的沟壑,无法逾越。
十几年的大学梦要破灭了,兄妹之间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如果一个人顺利进入大学,另一个就要放弃梦想,早早开始和父母一样早出晚归的辛苦日子。
士莲趴在桌上哭,哭了片刻,她赌气地将习题揉成团丢地上,踩了两脚。
母亲听见哭声,推门进来。
“嚎啥?我还想嚎哩!你哭得痛快,我朝谁哭?”
母亲见女儿没抬头,俯身将地上的习题捡起来,展开,上面的红色数字是女儿摸底考试的成绩:119分。母亲有些讶异,将习题放在士莲面前,用粗糙的手轻轻抚平了,转身出门去了。
“丫头,妈真没办法呀……”她的声音从隔壁屋里传进来。母亲也哭了。
士心起身去安慰母亲,母亲将脑袋靠在士心肩上,泪水噗噗落在他胸口。
清贫日子压得母亲有些歇斯底里,动不动就发脾气,丝毫不加掩饰。父亲和四个孩子早已习惯,平常日子任她嬉笑怒骂,家里波澜不惊。母亲发泄完了也就过去了,该忙碌还忙碌,孩子们打着补丁的衣裳一定洗得很干净,每天中午都会有备好的饭放在炉子上,晚上永远都烧好热水让几个孩子泡脚,无论冬夏,凌晨三点就出去扫街,从不会叫醒孩子添把手,即便几个娃娃放假。
母亲这一年四十岁。几年前她还留着两条标志性的粗黑辫子,看上去充满活力,也不畏惧难处。母亲在几个娃娃眼里天不怕地不怕,从不会退缩。这几年母亲有了不小变化,随着蓄了几十年的辫子被剪掉,母亲的魄力似乎没了,向来要强的她总是长吁短叹,更多时候则是发脾气和没完没了地絮叨。
“妈真的是没办法,没有……”
士心轻拍母亲的肩膀:“我有。”
母亲抬头看看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士心:“你有个屁。”
士心笑笑:“是呢,那我放还是不放?”
母亲破涕为笑:“有屁就放。”
士心见母亲心情转好,笑道:“那我放啦,你别发脾气。”
母亲还没说话,在茶几边儿上写作业的萍萍捏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哎哟哟,臭死了!”
士兰笑着揶揄妹妹:“哥哥还没放呢!哪来的臭?”
士萍松开鼻子,左顾右盼:“是吗,是吗?”
士心笑道:“再不好好写作业,我可就真放了。”
萍萍和兰兰尖叫着赶紧低头写作业。母亲被几个娃惹笑了:“都快上大学的人了,还屁长屁短的,书里就教了这些吗?”
“书里教的可就多了。”士心将母亲拉到沙发上坐下。
母亲瞅着沙发扶手上的破洞,眉毛又拧紧了:“萍萍你就手欠,又把沙发抠破了,我那天才缝好……”
萍萍见大事不妙,起身朝士心的小屋飞奔而去:“姐,救命!”
萍萍进了小屋,砰地关上门。
母亲望着沙发上的破洞,心疼。
“就这么个破沙发,抠啥抠啊,书里没教你们爱护公物吗……”
“教了,教了。啥都教了。书里还说,气大伤身。”士心笑道,“赶明儿咱买个新沙发。买个皮的,她想抠也抠不破。”
“好大的口气,皮沙发那得多少钱?就这破沙发还九十块呢,那还是那年暑假你摆摊儿挣钱买的。”
“对嘛!那年我才多大?就能挣钱买这沙发,明年我都大学生了,挣钱买个皮沙发那还叫个事儿吗?”
“学费都没有,还大学生……”母亲脸上愁云又渐渐凝结。
士心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安慰道:“妈,我一定能上大学,士莲也能。你和我爸这辈子过得不容易,如果我们不上学,就得走你们的老路,你忍心?”
母亲叹气道:“哎……那个当妈的不疼娃娃?不希望娃娃将来过得好?可我就是个女人,你爸又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妈是真的没办法。你知道吗?不管你和莲莲哪个考上了大学没钱上,我这心里都跟刀剜一样哪!”
“妈,这一刀不用剜。咱一定有办法念书,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你这娃娃真倔!我不憋死也要被你气死!”
士心不想继续争辩,说道:“哟,几天没去建恒家了,我去瞅瞅。”
母亲心里略微痛快些了,点了点头。
士心出门沿着街道溜达十几分钟,就到了好朋友郭建恒家楼下。这两年他时不时在郭建恒家住上两天,一方面帮建恒复习,另一方面是腾出自己的屋子给同样上高中的大妹妹士莲睡。三个妹妹平常挤一张床,溽热的夏夜姊妹几个常常汗流浃背,萍萍每次睡醒都要盯着被汗水浸透的床单辩解说她没尿床。
郭建恒的母亲是士心学校的生物老师,对士心一直很照顾,也乐意品学兼优的士心带着她儿子一块学习,于是士心理所应当地成了郭建恒家的常客。
士心在建恒家楼下吼了一嗓子,建恒从窗户里探出脑袋,示意他在楼下等。没过多会儿,建恒飞奔下楼,朝楼上瞅瞅,摸出两颗烟:“红塔山,来一颗?”
士心摇摇头,建恒将一颗烟藏进口袋,点上另一颗烟,说道:“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还逃课去摆摊?王老师可发脾气了,说照这么下去,你考不上。”
士心笑了笑,没说话。建恒有点急:“你都考不上,那我还考个屁啊!咱俩趁早掉个个儿,我帮你摆摊去,你抓紧复习,你要落榜了,咱丢不起那人。”
士心缓缓说道:“我不想考了。”
“啥?这会儿说不考了?那这些年不就白瞎了吗?考那么多第一,拿那么多奖状,优秀团员,省级三好,光加分都够把你送进北大咧!”
“考上了也白搭。”
“学费?我不跟你说了吗?反正我是考不上,我爸妈给准备那么多钱可不能糟蹋了,他们当你是亲儿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考上了没钱上学?”
“别废话,踏踏实实复习,你要考不上,那才是糟蹋了我这两年的栽培。”
“复习,复习。我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你。”郭建恒笑道。
郭建恒曾是令所有人望而生畏的坏小子,同学见了躲开,老师见了头疼。有一回他堂而皇之吃了一个女同学带到学校的午饭,气得那个女同学羊羔疯倒地上抽搐,事后那同学家里揪着建恒不放,士心因为给那同学补过课,特意跑了几趟求得谅解,建恒才躲过一劫,从此收了捣蛋心性,这两年跟士心形影不离,俩人好得如同兄弟,建恒的成绩也有了不小进步。
“你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士心说道。
建恒丢掉烟头:“这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得对得起自己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两年青春,既然当了绵羊,就得混出个羊的样儿来。”
“羊啥样?”
建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转了话题:“哪儿那么多问题!赶紧滚,回去好好睡觉。要是不回去,跟我上楼。我爸买了上海肉蓉面,说给咱俩补补。”
“我就是心里烦,转转吧,晚上还有事,得回去。”
士心拉着建恒,俩人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各自回家。士心不知道自己离开这会儿母亲又会折腾出点啥动静,妹妹士莲学得本就吃力,再要受些干扰,就算有钱念书怕是也考不上个像样的大学。
这一夜,士心的两个小妹妹睡得很香甜,姊妹俩头并头,呼吸匀称。
士心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偶尔听见士莲翻身的声响,她也彻夜难眠。
狭小的屋里弥漫着一家人纷乱的心事,母亲和士心兄妹俩彼此都知道对方没睡着,却又谁都不说话。这种情况,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又都是苍白的。母亲的苦楚儿女未必能明白,儿女的要求母亲没办法满足。
母亲翻来覆去,偶尔轻微叹息。
士心听着隔壁传来的叹息声,更觉惆怅。他知道,解决家里难题的唯一办法就是钱,如果能在剩下的几个月里赚足兄妹俩的学费,眼下的难关就算是跨过去了。然而,几个月时间,几千块钱,谈何容易?
他在稍纵即逝的瞬间猜想母亲手里是不是存了那么一点儿钱,哪怕只够付妹妹的学费也好,只要士莲顺利入学,他觉得自己有办法自力更生。不过这只是个根本不可能的猜想,家里捉襟见肘,母亲手里怎么会存下钱?
士心不太想考虑自己,却又不得不考虑。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如果说还有点盼头,那一定是他和妹妹顺利完成学业,不再像父母那样在底层奔波,不再为糊口而忙碌,那种日子没有未来。要改变现状,他得走出去,一定要出去。
母亲也只有在这样漆黑寂静的夜里无法入睡的时候才会想想自己四十年的人生,岁月像画片一样在她脑子里翻过,零零碎碎的,就像摆不脱的宿命,永远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
她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几乎都在十四岁那年戛然而止,青春悄然谢幕。那之前的一年里,她的父亲从万人敬仰的功臣变成游街批斗的对象,随后被送进了远在戈壁的农场,从此没了音讯。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她连同弟弟妹妹和母亲一起寄宿在文化街废弃的庙里。为了找到下落不明的父亲,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妹妹艰难寻找了一年多,老老小小颠沛流离,阴差阳错之下十四岁的她成了那一批下乡青年中最小的一个,在寸草不生的戈壁兵城格尔木落了脚。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又不堪回首的岁月。十四岁的她在孤独和恐惧中度过三年,白天跟着大人们在漫天黄沙中建设新城,夜晚在孤狼凄切的悲鸣中想念家人。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把她从无忧无虑的城市少女熬成了能承受繁重劳动的村姑。十七岁时她辗转到了都兰,远在省城的母亲一封家书将她许配给了当地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嫁妆,没有新衣,只有一头娶亲的矮毛驴,几间被破败不堪的土墙围起来的土坯房和七八个饿得终日摇摇晃晃站不稳当的小叔子小姑子。又过三年,她生下士心,成了彻头彻尾的农妇;十年之后,除了五个孩子,她一无所有。
不过那些日子至今想起来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平淡而快乐,她在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用辛勤和汗水换得十年安稳,家境渐渐殷实。如果没有后来的下乡青年回城,她会在那个高原小村守着几个娃娃度过余生。
三十岁那年,越来越多知青陆续回城,对省城生活的向往在她心里重新燃起,她不顾乡亲们挽留,带着丈夫和五个孩子毅然回到了省城。
省城接纳了一家人,作为给五个孩子落户的交换条件,她放弃了安置工作和分配住房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么多孩子,她可以依照政策做个正式工,还能从房管所分配到租金低廉的公房。但那只是如果,她生活十三年的那个小山村几乎与世隔绝,直到第五个孩子出生,县里才派了几个赤脚医生带着一帮人到来,将村里所有生过娃的女人挨个儿按炕头做了结扎,她们才知道多生娃犯法。赤脚医生的说女人做了结扎就成了骟掉的母猪,折腾不出娃来,可惜山村里很多妇女在没成为被阉割的母猪之前已有了好些个娃,破纪录的马宝山老汉生了十二个儿子,仨闺女。
她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谦卑向街道的人认错,除了孩子们的户口,她没提任何要求。她才三十岁,靠一双手定能将五个孩子养大成人,奔个好前程。这是她执意回城的原因,她不想五个孩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度过一生。
又过十年,她已四十岁。两个大的孩子即将高考,除了用十年打拼换来的两间小平房,几乎家徒四壁。十年前她有勇气和劲头,但现在积聚在身躯里的只有劳累,曾经笑意盈盈的脸上写满倦乏。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个扫街的机器,没有悲喜,也不敢有哀乐。
她只是个清洁工,供不起两个大学生,但凡能有选择,她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失学。她永远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被学校当做余孽扫地出门时的绝望。
“妈,早点睡吧。”士心听见隔壁叹息,小声说。
母亲没有回应,但渐渐没有了动静。士心知道母亲压抑着自己,不再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响动。白天在太阳下摆了一天摊,士心此刻很疲倦。
“算逑,老子不念了。”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但随后张士心就释然了。既然没得选择,那就选择这个选择,铁了心供妹妹念书。
他完成了人生中首个大抉择,顿时轻松了,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士心起得很早,父母此刻正在清扫街头,三个妹妹并头睡在外屋大床上。他做了点早饭,叫妹妹们起来吃饭。士莲只吃了几口就停下,士心见她无心饮食,将书包整理好放到妹妹肩上,郑重道:“早点去学校,好好复习。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一定要考上。”
士莲没睡好,通红的眼睛有些浮肿,嘴角微微动着,喏喏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士心拍拍她的头,把她身子扳过去,轻推后背:“去吧。”
士莲慢慢挪动脚步,一步三回头,她不太相信哥哥能拗得过母亲,却又希望哥哥这不仅仅是在安慰她。士心笑了笑,阳光投到屋檐下,照着他黝黑的脸。
“赶紧去,迟到了!”
士莲努力点点头,背着书包出了院子。
两个小妹妹并头趴在茶几边吃饭,边吃边嘻嘻哈哈说着发生在她们世界里的琐碎事,说得咯咯笑。士心看着两个小妹妹,心里温暖,笑得幸福。
他必须让这幸福延续下去,他不但要让士莲读书,还要让两个小妹妹上大学。
兰兰和萍萍一块儿出门上学去了,士心收拾了碗筷,把给父母做好的饭放在炉子上,费力地将体重秤拴到自行车上,推出门去了。尽早出摊,晚点收摊,他就可能多挣到几毛钱。更重要的是,半夜出门扫街的母亲就要回来了,他不想看见母亲的愁苦,也不愿同母亲再有争执,因为争执没有任何意义,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注定要牺牲一个孩子来成就另一个孩子,无论牺牲哪一个,母亲都会痛苦,也会同样接受。
士心推车出门,回头望了一眼挂在门边的旧书包,笑了笑,笑得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