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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心来到北京已经四个多月,他在一所全国闻名的大学读书。不过他还不太适应北京的生活,确切地说,他还没顾得上适应这里的生活。
四个月前他孑然一身提前到了学校,还没到新生报到的时候,他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跟着新认识的高年级学长开始赚钱,因为他来北京的时候身上只揣着十块钱。学长们管暑期打工叫勤工俭学,士心觉得就是挣钱。
这四个月他时刻都在忙碌,早出晚归,同宿舍的人都很少见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出来乍到的大学新生忙着逛胡同看古迹,但他对北京全无兴致,每天除了上课,其他时间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总是将要熄灯才回来,进门倒头就睡,有时连洗脸刷牙都省了。
最初同学们以为他是北京人,在外面交游广阔。后来大家渐渐从他室友那里知道了些这个西北小子的事,原来他晨出暮归是忙着去挣钱。据说这小子门道不少,入学头一个月挣的比班主任的工资还多。这件事有据可查,因为他和班主任为了钱有过一次争执。
大约入学一个多月时,系里按助学政策选贫困生进行资助,助学金一个月一百元,有七八个同学报了名,张士心也在其中。最终确定名单时申请者多了一个,班主任希望自己能挣钱的张士心撤回申请,谁知他硬是不肯,俩人在楼道里的对话被同学听了去,大家也就知道了这小子入学头一个月竟然挣了八百多。
“我工资才七百,你有这收入,怎么评贫困生?”班主任问。
“我挣钱不代表我不贫困,我有贫困证明。”
“贫困证明不代表真贫困,你有钱是事实。”
“老师,一年。我只申请一年。我需要钱。”士心说。
“住宿费交了吗?”
士心摇摇头:“下个月,下个月能交上。”
“尽快交了吧。还有,你这条件申请不了助学金,申请了也批不下来。”
“您的意思是,趟宿舍里等着就能拿补助,自己去挣钱反而拿不到?如果我不够条件,刚入学就买单放机的同学更不该申请。”
班主任脸色当时就变了,却又对明明有钱却欠着住宿费还要执意申请助学金的张士心无可奈何。大家因此知道了,师范生张士心免学费,住宿费也欠着。
那件事的结果是张士心最终申请到了助学金,因为他确实拿着盖着大红戳的贫困证明,学校打电话核实到他家的确贫困。再后来,他带着十块钱来北京上大学的事儿也渐渐被大家知晓,更重要的是,大家发现这个很能挣钱的小子的确一个钢镚儿都不花,是个十足的守财奴。
入学两个月时校刊发了篇文章,引起不小的轰动。那是张士心写的小文,获得了征文比赛一等奖。透过那篇描写周末生活的文章,大家记住了张士心的名字,也知道了他在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到底干了些啥。
张士心只是校园里的一个名字,对于稍微熟悉他的人来说,张士心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这小子天天挣钱却一毛不拔,元旦的时候同学凑份子给老师买个礼物,他却一拖再拖,班长给他垫上了,他才不情愿地拿一堆钢镚儿还给班长。他是校园里绝无仅有的风景:从入学到放寒假,那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从没换过,有时洗了还没干透就穿着四处跑,有几回夜里回到宿舍时衣裳竟然冻上了,脱下来咔咔响着掉冰渣。这家伙入学四个月没理发,干枯的头发如同戈壁滩上旺盛的蒿草,乍看上去脑门上顶着个硕大的鸟窝。
怪人张士心只是大家眼里的怪人,他自己却整日穿着电影儿里才有的中山装,匆匆穿行于校园。有一回他骑着破车路过校园,有个男生忽然立正敬礼说了句“首长好”,竟然吓得张士心连人带车摔了个跟头,车把摔坏了,他不得不花了两块钱去修好。
这辆没铃铛的破车是他入学以来最奢侈的消费,走在路上叮叮咣咣,大家纷纷让道。那辆车是他刚到北京第二天用买的。学长马一说要带他做兼职,但得先置办必不可少的家当,于是带他去了趟缸瓦市,买车花去了他仅有的十块钱。不过车买得不亏,马一带着他发了四天传单,他赚了三十二块钱。
马一是个光头。马一自己说剃光头省钱,洗头还省事儿,但有人揭发说马一其实是因为聪明绝顶,用剃光头来掩饰尴尬。
马一只比张士心早来一年,对北京却格外稔熟,几乎无所不知——中关村游荡的孕妇手里有盗版碟,缸瓦市各种野路子来的自行车撑破天五十块钱,民族大世界的名牌都是假的,动物园批发市场里五块钱能买两件背心,去八达岭可以爬野坡根本用不着买票……
马一特意叫士心买辆破车,说是随地一扔不上锁也没人偷,破得没法骑了卖废铁就能把本儿捞回来,搞不好还有点赚头。马一说得果然不假,他的破车一直平安无事。大学里盛行两件事,一是恋爱,二是丢车。尽管校规明确禁止学生拥抱接吻勾肩搭背,但卿卿我我的男女学生随处可见;虽然保安四处巡逻,半夜撬车锁的声响总会打破夜的宁静。
张士心就是这么个怪人。一件中山装,一篇作文,一辆破车,让很多人认识了他,记住了他的名字,而他却至今没认全同班同学,除了上课,他几乎没和同学有过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