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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日子如旧,唯一变化是士心长了一岁。
大学生活缤纷如彩,二十出头的男学生,学习之外的多数时候相约出去游玩,胆大点的开始跟女同学约会,张士心的以前的生活简单得只用四个字就能概括:上课打工,现在多了两个无法回避的字——治病。
挫折和困难是对单调生活的点缀,考试失败是打击,肚子疼痛是麻烦,口袋空空是常态,这些都不会改变生活的方向,日子还得继续——努力赚钱,准备补考。
宿舍只剩三个人,冷冷清清。海涛是天生的读书料,一天到晚抱着书不亦乐乎,走路时嘴里都在默默念诵心理学名词和英文单词。邓月明照旧汗流浃背吃着辣椒拌饭,在厕所解手时肆意发出哼哼声,老远就知道他在蹲坑,有人说他解手时满楼道飘着椒香味。
学校最终给出了对杨得意死因的调查结果——考试作弊被抓,出于羞愧投河自尽。
士心不知道这个结论的真实性,他无从考证,但那已经不重要,杨得意死了,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了他。他相信得意是自己跳河,从他死前的不正常得出这个结论再正常不过。
士心不太愿意在宿舍待着,外头忙完或下课回来,如果不去自习,他总跑到马一宿舍去闲聊几句或看他们打扑克,有时凑手打会牌,轻松过后骑着破车在大街小巷叮咣作响。
士心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母亲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顺便说明了家里的情况和几个妹妹的学业。来信很短,却很温暖。他自小恋家,跟母亲格外亲,七八岁时还常赖在母亲怀里跟妹妹们争风吃醋。那时的乡村生活简单殷实,母亲脸上总漾着笑,身上散着淡淡的雪花膏味道。母亲返城是走向清贫的开始,士心至今不理解母亲当初为何要那样固执地坚持回城,从此饱受贫寒;他从父母身上学到的东西不多,却明白一个道理——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如果母亲当年坚持回城是错误决定,她也始终用青春和汗水在这条路上艰难地寻找光明。他和莲莲三年后就能毕业,家里的生活曙光在前,再咬咬牙就会云开日出。
母亲在信的结尾说三个女儿学得都挺好,叫士心得空了回家看看她。士心猜想母亲的身体应该更不好了,否则舍不得儿子将钱扔给铁路。母亲终年拖着病体,最难熬的是冬天,成年累月攒下的毛病到了冬天便齐刷刷蹿出来折腾她,熬过冬天,才会略微好转。半年前士心用攒下的学费买了野蜂巢和老母鸡,杨文萍送去鸽子和麻雀,母亲炖汤喝了便觉大好,士心倒觉得并非偏方管用,而是母亲的身体得到了滋补。
离家这几个月,士心最牵挂的是母亲的身体,此刻,他坐不住了。
他连夜给士莲写了封挂号信,叫她一五一十反馈家里的近况。士莲在省内上学,周末回家住两天,从家带点馍馍和菜,接下来几天便不用花钱从食堂买饭,生活费省下不少,还能随时知道家里的情况。
约莫过了一个礼拜,他收到了士莲的回信,母亲的病果然加重了。
母亲的病日复一日,多少年来全家人习以为常,她自己更加漠视,清贫迫使人不得不选择性地忽视疾病,几个孩子生病常得不到及时治疗,母亲的病却是从未治过。母亲很清楚兜里有几个钱,更清楚有多少窟窿等着这点钱去填补,生存对永远比治病重要。
省城西宁不大,却是个名闻遐迩的怪胎——收入水平全国省会城市排倒二,物价却高居三甲,父母扫大街每个月一共领不到四百,母亲说,啥都涨,工资十年没涨过。
漠视疾病,它就可能变成凶猛怪物,吞噬生活。五岁的弟弟文文被脚丫上的冻疮引发的败血症夺了命,后来他发现衣柜旧衣服中藏着攒下的钱,母亲没舍得拿出来给文文治脚丫,很长时间里他都耿耿于怀,并且对疾病心存忌惮。这一年里,他长大了不少,慢慢体会到艰辛,心里的埋怨渐渐淡去。清贫面前,爱很无力,就如同他每次写信都要叮嘱母亲有病要治,却没有能力把母亲拽到医院去彻底诊疗一样。
士心想回去看看母亲,翻来找去只凑到二十几块钱,买张半价车票都不够。他不能两手空空回去,那于事无补,如果回去,他就要带母亲去诊察,所以,他得狠狠赚钱。
窗外晚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士心坐在灯光里给母亲写信。
他面容消瘦。这些天便血严重,大量失血令他精神萎靡,不过此刻却神情安详。他在信里再三叮嘱母亲将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做他爱吃的拉条子。
“妈,我寄五百块钱回去,拿这钱去看病,别舍不得。你得健健康康,你是家里的天。”
士心囊中空空,过去半年他挣的钱零零散散都给了家里,现在要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只能找朋友同学借,先解决迫在眉睫的困难,再挣钱还给同学。
他朋友不多,最先想到光头马一。马一痛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堆散钞丢床上,一张一张捋平了摞一起,又将书架和床铺里里外外扫荡一遍,一股脑塞给士心:“就这些,都给你。”
士心笑笑,接过钱:“要不要留点儿?”
马一答道:“这点钱,不够吃顿饭,咱俩再分分?我呀,有钱逍遥,没钱快活,一样。我就一穷鬼,还懒,别嫌少!”
“我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你,最快得一个月。”他对马一说。
“说什么呢?”马一瞪他,“你大爷!我是你师兄,你这不是打我脸吗?”他从口袋里掏烟,竟带出两张十元钞票,他大喜过望,笑着将钞票塞给士心,“奶奶的,还藏着一张!这回真没了。”他转头问自己室友:“你们谁有?借我点儿。”
几个室友纷纷摇头,马一抱歉地朝士心笑笑:“我们都穷鬼,可不是舍不得。这些你先拿着凑数,我再去给你寻摸点儿。”
他一拍光秃秃的脑门,蹲下开始翻床底,翻了半天拽出来个破纸箱,里面堆着十几双经久未洗的袜子。马一将袜子扔出来,手里捏着几张钞票,凑到嘴边闻了闻,哈哈大笑:“我的亲娘哎,还带着脚丫子味儿呢!”
士心接过带着浓郁袜子味的钱,客气几句,接着去借钱。马一借给他一百多块,距离目标还差很多。他原想朝最阔绰的同学孟令君借五百,想来想去还是找大家凑凑,债务分散不至于影响债主的生计,分笔偿还也容易。
没想到借了一圈,颗粒无收。邓月明和海涛本就不宽裕,他跟多数同学不熟,贸然开口借钱尽数碰壁。母亲急需治病,他不敢拖延,只得朝已搬到别的宿舍的孟令君开口。孟令君爽快地借给他四百,特别声明不急用,啥时候还都行。
没费太多周折凑足五百块,士心跑到邮局将信和钱寄出,这才踏实了,觉得肚子饿,跑到食堂买了份豆芽,特意多买个馒头,将俩馒泡豆芽菜汤里,边吃边朝宿舍走去。
他低头吃饭,经过食堂前的马路时差点撞上个骑车的女孩,女孩骂了一句骑车走远,士心望着她的背影,正纳闷那么好看个姑娘怎么能随口抛出句标准的京骂,却见阿灵从远处走了过来。她手里攥着个馒头,边走边吃,另一只手拿着本书。
士心停下脚步等,阿灵看书入了迷,只顾低头走。阿灵到了跟前,士心悄悄过去挡在她前头,阿灵没留神,竟没头没脑撞他身上。
“对不起……”阿灵下意识道歉,抬头时却原地跳了起来,“呀……”
“你吓我一跳!”俩人竟然同时说出句相同的话,一字不差。
阿灵嘻嘻一笑:“同学,你学坏了,好人是不挡道的。”她悄悄将拿馒头的手放到背后。
士心这回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玩笑,笑道:“同学,不带拐弯抹角骂人是小狗的。”
“你哪只耳朵听见叫小狗啦?”阿灵笑道,“不过我倒是听见小狗叫了。”
士心又败,不敢再斗嘴,正色说道:“走路吃东西不好,看书更不对。安全第一。”
阿灵笑道:“又贼喊捉贼,你这是啥?”她指着士心手里的饭盒。
“哦……我吃饭,要不,一块吃?”士心当真不是对手,阿灵脑筋快,嘴伶俐。
阿灵浅浅一笑,收敛了调皮:“快回宿舍吃吧,冷。”
阿灵没等士心接话,侧身从他旁边过去,径直走了。和士心错身而过后,她将拿着馒头的手移到了身体前面。士心当然留意到了她两次不经意的躲闪,心里漾起怪怪的感觉。
阿灵走远,士心还望着她。寒阳西斜,照着阿灵的背影。
士心低头朝前走去。
阿灵走出更远,这才回头看看,已不见士心身影,这才又低头看书,慢悠悠往前走,偶尔咬一口手里的馒头。
食堂对面的树影背后,士心悄悄看着阿灵的一举一动,不由心疼。
阿灵变了,虽然跟他嬉笑几句,却远不如前些日子去医院时活泼爱笑了。士心内心涌起一股酸酸的疼,为自己这一阵子没想起阿灵而觉得内疚。出院到现在,除了上课和考试,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偶尔碰面也没说话,士心不好意思主动搭话,阿灵也像变了个人。
阿灵的身影在女生宿舍楼的拐角处消失,士心这才有些惆怅地朝宿舍走去。
他用筷子挑起饭盒里蘸足汤汁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却咬到了舌头,他将舌头伸得长长的不住抖动,自言自语:“馋鬼,想吃肉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