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心真的后悔过小年那天和杨得意开玩笑说希望得道升天,没料到那样一句玩笑话竟成了令他追悔莫及的谶语。
没人知道杨得意做了什么,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结束年轻的生命。人们只知道这个孩子用鲜血得来的津贴买了套象样的衣服,比较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噩耗几乎打垮了张士心。他并不十分喜欢杨得意,某些时候甚至对他的言行举止颇有微词,但那丝毫不影响他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他们之间并非简单的同学关系,他们还是同乡。杨得意对周围世界满怀抱怨和敌意,但对士心一直很关心。那样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能给生病的士心送来一盒饭,端上一杯热开水,有时还会坐床沿上给他揉揉痛得僵硬的肚子,说明在他心里有士心这个同学,也许还是他在这里唯一信任和关心的人。
士心沉浸在悲伤中,这个冬天如此寒冷,得意离开的那个夜晚一定很冷很冷。
几天以后,学校派人带着一个年迈的老人来到宿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佝偻着身子不住咳嗽,呼吸之间似乎都带着黄土的气息。那是杨得意的父亲,出事后学校打电话给杨得意所在的县里,几经辗转,老人才得知噩耗,立刻动身赶了过来,年三十儿到了北京。
学校在招待所给杨得意的父亲安排了房间,但那个跟儿子一样倔的老人用脏兮兮的袖口擦拭着涕泪横流的脸,非要在儿子住过的床上睡。领他来的人着急回家过年,便将老人安排在士心宿舍,委托士心悉心照料。
杨得意的父亲坐在儿子的床头沉默着,不说话。青藏高原的农家汉大多沉默寡言,不露悲喜,士心的父亲通常也是这副模样。
士心几次想安慰对面的老人,却不知道如何让悲伤得将要窒息的去劝慰别人,只得由着老汉默默垂泪,直到天色完全黑了,外头有了些过年的气息,杨得意的父亲这才掏出旱烟袋点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宿舍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他不住咳嗽。
“阿爸,肺不好,少吃烟。”士心用家乡话说道。
老汉愕然,抬头望着士心:“尕娃,你是青海人?”
士心默默点头。
“我家尕娃来北京的时候说,青海招了两个娃,没想到你们住一块。”
老汉的眼泪又落下来。得知士心是青海人,他用家乡话表达着失去儿子的悲痛,旱烟味道和浓郁的悲伤在宿舍里氤氲。望着涕泪纵横的老人,士心的难过变成了愤怒,他不明白杨得意为何如此自私,他看得懂老人的无助和悲伤。
窗外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循着鞭炮声呼啸而去的警笛此起彼伏。
士心下楼从小卖部买了半斤水果糖,两瓶小可乐,一人一桶香辣泡面,外加一根肠。他和杨得意的父亲在宿舍里一起度过这个格外不一样的除夕。
他原本思念家人,根本不想独自过这个年,眼下更不想面对那个悲伤的老人,但他没地方可去,窗外的热闹是别人的,他在最热闹的日子里沉浸在伤感中。
他越是想忘记杨得意,他的模样却越是倔强地在他在脑子里闪,桀骜的性情,偏激的话语,幽怨的眼神,藏在鞋垫下面的饭票,两人从张教授家出来一前一后笑一路,恍如昨日。
如果可以重来,士心宁愿这个寒假没留在北京。
士心和老汉面对面坐着,老汉想儿子,他想家。过年也许是家里一年中唯一全家都很开心的日子,穷家怕过年,最盼的也是过年,士心想得起的美好时光大多在年关。母亲对过年格外重视,无论日子多难,整个腊月她都要忙着为过年做准备,为一家子酝酿个简单快乐的春节。士心最温暖的年关记忆是儿时的一件新衣,每人几颗糖果,象征性的两毛压岁钱,还有大案板上堆积如山的油饼馓子和包子,只有过年,才过得上几天土豪日子。
家里过年如旧吧,士心却在孤独和悲伤中送走了除夕。
杨得意的死因尚未有结论,学校出于人道给了他父亲一笔钱,派人匆匆送走了他。行前那个晚上,老汉依旧睡儿子的床,旱烟味熏得士心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
他去火车站送杨得意的父亲,客套地向老汉许诺:“您保重!放假了我去看您。”
老汉战战兢兢问道:“真来吗?”
“真来。”他回答道。
寒假就这样悄波澜不惊地过去,在心里掀起的又何止惊涛骇浪?
新学期开始,熬过头一学期的士心听到不出所料的沮丧消息:英语老师没网开一面,他英语挂科了。恰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大量便血,身体和学业的双重危机转眼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