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冷眼看了两三日宋哲审案。案子都不大，处理的也都算得当，无功无过。
今日出了人命案子，宋哲自然更是万分谨慎，以免被抓了把柄去。
没有听信林府当家人的一面之词草草结案，该问的案情都一一问过。背着林府的当家人，也分别审了家仆和侍婢们。个把时辰就把妇人的侄子给绑了来，说的上是颇有成效，值得赞扬了……如果半路没有杀出这个丫头来的话。
刺史当然知道这丫头就是昨天逞强救人，差点丧命在自己马蹄之下的那位，打她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和昨天的精雕细琢不同，今天是一副很赶时间的样子，面纱都没戴就冲进府衙大堂来了。头上挽着的随云髻已经有些松散，几缕青丝垂在额前鬓边，无风而动如烟柳扶风。
从未见过这样慌张狼狈的女子。
也从未见过这般特别的女子。
昨日马背上惊魂一刻，耳边皆是女子锐利刺耳的尖叫声。看客们都吓的惊呼不断，唯独她这个亲历者一声不吭，不挣扎、不添乱。不然控制局面倒是要多花些时间。
今日公堂之上，不仅毫无惧色，反而三言两语之间就掌握了主动权，事件的进展全在跟着她的逻辑走。
有趣。
林政睿说她是林家女儿。印象中，林家应该有两个女儿，不知她是长女还是次女。若是长女……
婉如发现有道特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想要看穿自己一般。
抬眼去看，刺史正在打量自己。
估计是第一次看到大梁朝女子擅闯公堂，吓着这位男权世界的刺史大人了。婉如心里偷笑，凡事都有第一次嘛，多吓几次就习惯了。
跟他比起来，先搞定案台前这位面有怒容的府台更重要。
“府台大人，民女绝非信口开河。”婉如转向仵作，“敢问先生，那尸身上两处刀伤的伤口形态如何？”
仵作历来是贱行，连衙役们平日里也是直呼其名，今日突然被出身望族的小姐尊称“先生”，堂上这位仵作不禁深吸口气，对她的问题愈发认真，思索片刻后，一字一句的答道，“姑娘，那两处刀伤创口皆平滑整齐。奇怪的是，创口附近没有任何血污，像是被清洗过。”
“咳咳……”这个就不用提了吧，那是我为了看清楚伤口洗的。婉如干咳两声，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仵作的后半句，“在场的诸位，但凡受过伤、看过自己伤口的人，都应该知道，肌肤一旦受损，创口都会边缘卷曲。那是因为活人的机体有弹性，肌肤被划开之后会立即收缩。而死人则不同，气息皆无之后，机体便松垮下来。这时再受刀伤，刀口划开的肌肤就不会收缩卷曲，反而……平滑整齐。”
一席话引的宋府台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刀子是张妈捅的，但人不是张妈杀的。因为……张妈的刀子根本就是捅在了一个死人身上。”
“张妈为何要捅一个死人？”
“刚才说了呀，为了袒护她的侄子阿勇。这一点，府台大人不也想到了么。”
“难道是阿勇先杀了人，然后张妈为了顶罪又去捅了他两刀？”宋府台又摸摸下巴。
阿勇闻言，赶紧伏在地上，头磕的咚咚响。
“大人，我冤枉啊！我没有杀他，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
宋府台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闭嘴。”
阿勇又爬到婉如面前，“大小姐，你救救我，救救我姑母！”
张妈本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来的府衙，所以任凭审问刁难皆坦然处之。这会子眼见自己的侄儿这般可怜相，绷不住大哭失声，直喊着对不住哥哥嫂嫂。
跟张妈亲近些的两个小丫鬟见状也抽泣起来。
府衙大堂哭声此起彼伏，宋府台差点又拍惊堂木。
婉如走过去拍了拍张妈的背，柔声说道，“张妈莫要悲伤，我知道你们冤枉，我也有办法救你姑侄二人。只是你们这样哭闹，叫我如何替你们洗脱冤情呢。”
张妈止住了哭声，泪眼望着婉如。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爬满皱纹的脸，绝望的泪珠挂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婉如一阵心酸，对着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张妈拉过侄儿来，搂在怀里。两人一起安静了下来。
婉如重新转向宋府台，“大人，民女散步那日月色皎洁、更阑人静，除了碰到花匠阿勇之外没有异常。林家的假山建在池塘边，和池塘隔着一块草坪，那晚我经过池塘的时候曾经望过对岸，心里还赞叹那一片碧色在月光下温润如玉。当时并没有发现尸身，也没有听到过异响。可见，我撞见阿勇时，那人有很大可能还活着。”
“那时他分明活着的，我离开的时候他就藏在假山上！”阿勇竭尽全力的大喊，生怕有人听不到。
“大人，我认为阿勇说的是实话。”婉如看了阿勇一眼，示意他不要激动，“后花园本是林家内院，花匠们白天过来修剪花草且需要大师傅带着、老妈子们看着。晚上进后花园，恐怕是费了一番周折。阿勇被我撞见后仓促逃走，再想回来是很难的。如果他离开时那人还活着，那么他基本上不可能是凶手。”
婉如顿了顿，“接下来我要说的，基本是我的推测了。至于是否正确，还要请府台大人明鉴。”
宋府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断案都断到这个程度了，还要府台大人明鉴什么呀，您自个儿明鉴就成了。无奈刺史在堂下坐着，也不能失了风度。于是硬是挤出一丝微笑，颔首默许了。
“我猜想，阿勇前晚约了那人。对了，府台大人可查清此人身份了？”
“这还用查？永和当铺的老九，诨名九哥，整日带着帮痞子，不知做的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本府早就想查查他，一直苦无没有他的把柄。谁料他这么快就命归黄泉了。”
“大人英明！”府台大人可不能得罪，惹了他半日，终于逮到机会，婉如赶紧阿谀奉承了一把，“此人正是九哥。阿勇约了他在林家后花园假山碰头，至于为何要在林家碰头嘛，我想一来是阿勇熟悉后花园，二来是他们要谈的事和林家有关。但这二人谈崩了，阿勇离开的时候又撞见了我，只好去求助他的姑妈，也就是厨娘张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