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嘛?”刚醒过来的黄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他的精神状态显得格外的好,脸上笑呵呵的。他凑了过来,双腿交叉盘起坐到我的边上,伸出毛茸茸的双手放在篝火上取暖。武库人果然很喜欢火堆,迅速回升的温度让黄杰的脸庞泛起了红晕。
我将手里插成串的劣蜥肉摆在离篝火约莫1米高树枝做成的支架上。满满一排的肉在高温的烘烤下吱吱地冒起热气,富含脂肪的油水淘气地聚在一起慢慢地滴落,山洞里满是肉的芬芳。
我抱着双腿坐在篝火旁,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眼前的肉串,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它们就统统掉进火堆似的。
“想尝尝!”我轻声地说。
黄杰看了两眼肉串,眉头皱起,仿佛意识到什么严重问题的他急匆匆地走出了山洞。
没过多久,黄杰又屁颠屁颠地回到山洞,抡起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部倒出来。我有些不解地撇了一眼黄杰,然后继续呆呆地看着支架上的肉。
“来点这个,味道更好。”黄杰得意洋洋地亮出自己从外面采回来的“战利品”——几片不起眼的小树叶和一小块橙黄色的石子,还没等我看清,他就将这两样东西揉成一团,塞进之前我在背包里见过的带旋转把手的金属器皿中。
他一边转动把手,一边跟我说:“香子叶可是好东西啊,纯天然的香料。比起商店里的罐装酸香豆,味道上虽然差了那么一丢丢,但是加上蜜芽石的粉末,甜香的滋味一定会让你流连忘返的。”
说完,黄杰从器皿中倒出一小撮放在手上,然后双手合十。嘴里逼叨逼叨了半天后,才往肉上撒。他在念长圣经,三日斋的武库祭司嘴里念的就是它,大意是祝福武库的子民长生永安。当时蒋姐听得老入迷了,而我和老黄更喜欢在一旁玩雪,沉迷在机体短路瞬间的抽搐样,实在太好玩了。
撒上奇怪粉末的劣蜥肉,肉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了。黄杰拿起一串他认为已经烤了肉串递给我,“尝下我的手艺!”
我双手接过肉串,可肉串到了嘴边我却怎么也下不了口。
这是我第一次吃东西,说句实话,真心的害怕,因为以前就有过业派疯子擅自改造自身机体组成,尝试通过食用有机食物来转化能源致死的新闻报道。
黄杰看着我犹豫不定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抓起一根肉串没头没脑地往嘴里送。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制止,他就已经将肉块吞了下去,还摆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然后转头看向我说:“零三五三,说句大实话哈。虽然我对你现在的身体构成和能源供给方面都不是很了解,但从你刚才对着肉串直流口水的怂样上看,我猜你应该也和我一样,能够通过食用各种有机食物来补充自身的体力。
反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吃的,啥事也没有,你爱信不信。
还有就是,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尝下这烤熟的劣蜥肉,还一下子整了这么多肉串。你一点都不怀疑这是你身体的本能反应吗?”
面对黄杰的质问,我默默地地下了头。我不想告诉他,如果换做是以前的我,我会说机器人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本能’这个词。
因为机器人的行为设置都是事先预设好的,每个动作的触发都是由功能明确的编码来组成。机器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通过在机器人培训机构里的不断学习,才能让自身记忆体内的神经元网络对不同环境不同事件产生固定的条件反射,这与其他生物与生俱来的躲避天敌的本能不同。
而我自从与硅鞘形成共生关系之后,就没有一刻好受过。先不说各种感官数据给我造成的困扰,就连我的肢体动作有时候都不听从我的指挥。就在刚才,我才收拾好黄杰的背包,肚子先是传来一声怪叫,然后自己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倒腾起劣蜥肉来。最可恨的是,黄杰问我在干嘛那会,我都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想尝尝!’这样的话来。哎,我太难了。
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黄杰的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问道:“你不是被古树之心改造之后才变成半机械生物的吗?怎么听你这么一说,难不成很多年以前,你就已经是半机械化的状态了?”
黄杰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先卖了个关子,微笑着说:“你先把手上的肉吃了,放凉了就不好吃了。这里可是有两只劣蜥呢,足够我们两个人好好吃上一晚的。你不是很想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吗?反正现在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趁着这会,我就慢慢和你说。”
我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劣蜥肉。
肉刚入口,我看到控制面板上的各项读数开始迅速变化,脸上不由得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来。
看到这,黄杰立马伸出手来堵住我的嘴,然后轻声地说:“别怕,你再多嚼一下。劣蜥的肉比较硬,还有点酸,换谁第一次吃的时候都和你一样。你要慢慢地嚼,再过一阵等你嘴里肉和我刚撒下去的香料彻底混在一起之后,就很好下咽了。我敢打赌,你一定会爱上吃东西的,这可比你在油伽里举着一瓶臭不拉几的燃油拼命怼有意思多了。”
说完,黄杰松开了手,开始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仿佛这辈子他就没吃过肉一样。
听了黄杰的话,我试着嚼了一阵,控制面板上的数据也开始逐渐平稳下来。我想应该是身体已经适应这个吃东西的动作,嘴里的肉越嚼越香,最后我还是没忍住就咽了下去。身体里顿时传来一种温暖而满足的感觉,像极了机器人嘴里说的爱情。
一块肉下去之后,我又连忙吃了好几块,那速度快赶得上黄杰的节奏了。
看到我吃得那么起劲,黄杰满意地点了点头,“架子上的肉不多了,我一边处理剩下的那只劣蜥身上的肉,一边和你说下我的事吧。”
黄杰看了下我,眼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我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停下了嘴里快乐的运动,一脸满足地将手撑在地上。
“从小到大,我都是该吃吃,该喝喝,有事从不搁心底的那种。直到我的养父黄逸风临死的时候,他告诉我——我一直都是一个半机械人——实情后,我的人生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黄杰一面说,一面将剥离下来的劣蜥肉切成小片。
他手里的刀比起我的金属小刀锋利得多,切肉的动作也很麻溜。白晃晃的刀光,让我听得有些入迷。
“说起我的养父——黄逸风,其实是个业派机器人。从小就是个孤儿的我,被他收养,以正常武库人家庭的方式抚养长大。我还有个武库人奶妈——雪姨,雪姨是我爹雇来照顾我的,她人很好,她做的鳕鱼炖汤贼好喝,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味道。可惜她患了病,走得比我爹早。她走的时候,是我给她做的隐圣仪式,那时我已经是个高阶武库祭司了,一手将她的灵魂送入武库人的精神乐土——暖春堂,所以她走的很安详。”黄杰说到这,停下手中的活,擦干眼角的泪水然后继续往下说。
“听我爹说,他之所以能与我相遇,还为了我能过上正常武库人的生活,自愿放弃业派虎卫的身份,背井离乡地一心照顾我,全是因为他的一个‘梦’。话说回来,你有听过机器人会做梦的吗?零三五三,在你还是机器人那会,你有做梦吗?”
黄杰很认真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因为长时间怀疑某件事情之后急于得到肯定的焦作——我得告诉他机器人也会做梦,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些。可是我不能,因为我们机器人重来不会睡觉,更不用说是做梦。于是我摇了摇头,拿起树枝轻轻地撬动已经烧得通红的木块,惹得火星四处翻飞。
黄杰失望地垂下脑袋,略带哭腔地说:“我就做过梦,各种稀奇古怪的梦都有,甚至还会大半夜的被噩梦惊醒。每当这个时候,我醒来的第一眼就是我爹慈爱的脸庞,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特别的温暖。后来我认真地想了想,我爹他可能是认为以‘梦’的形式来述说,我更能够理解他所要说的事吧。”
此时黄杰已经把串好的劣蜥肉放到了篝火上,重新坐回我的身边。
黄杰随手往篝火里添了几个木柴,然后伸出毛茸茸的小手取暖,自顾自地说:“我爹说,他梦见过一串数字——4359231。可他没有说这串数字的含义,也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通过这串数字找到的我。
当时他感觉自己的大限将至,连忙叮嘱我在他死后一定要保留好他的记忆体,说我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的身世和那串数字真正的含义——都在那里。刚说完这些,还没来得及与我道别,他就走了。”
说完,黄杰从背包里拿出那枚老旧的高级记忆体,双手紧紧地握着它大声痛哭。
我把手按在黄杰的肩膀上,虽然他一身毛茸茸的皮毛能给他带来足够的温暖,可我想,此时黄杰更需要的是来自我手上的温暖。
黄杰没有推开我的手,重新调整好自己失控的情绪后,继续往下说:“遵照我爹的遗嘱,我取下了他的记忆体,让万里迢迢赶来的机器人回收机带走他的遗体。我原以为事情就此可以告一段落,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爹走了以后,每当我进入精神层面,开始接引暖春堂周边那些没有来得及进入的游荡灵魂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声响。起初我对这些声响还置若罔闻,可是随着我进入精神层面次数的增多,这些声响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终于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冲着那些声响跑了过去,想一探究竟。可是谁料中途却不小心触碰到了一道名为‘裔城’的禁忌之门,被强制性地从精神层面里抽离了出来。
自从那一次事故发生之后,我爹提起的那串数字——4359231——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只要这个数字一出现,我就感觉自己身处在世界各地,火山、海洋、平原、高地、沙漠应有尽有,见到的画面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都有过。后面随着幻象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精神饱受折磨的我已经无法进入武库人得精神层面。所以没过多久,大祭司就把我辞退了。”说到这,黄杰终于停了下来。
我情不自禁地起身来到黄杰的左侧坐了下来。
之前黄杰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我的左侧,因为机器人的右侧只允许家人就坐,这是三大派系千百年的传统。
不管你是不是维尼坦人还是武库人,只要稍微懂点礼数的人,都不会主动地去坐机器人的右侧。而我在听到黄杰说了这么多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之后,同是半机械人的我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我接过话茬:“杰,刚才听你说,裔城是武库人的禁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黄杰挠了挠后脑勺,补充道:“在武库人的精神层面里,是分作很多个不同区域的,每个区域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力量。哪怕是像我以前这样的高阶祭司,还是有很多区域不能进入,‘裔城’就是其中之一。
它的入口是一扇有着金属质感的大门,大门的门槛两侧各摆放着一头高大威猛的巨兽,巨兽的獠牙锋利无比。传说曾有武库祭司命丧于此,所以大祭司将它划为禁地,不允许任何武库祭司靠近。
那一次我无意间碰到这个大门,也许是运气好,刚碰到门褴就被强制拉出精神层面,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其实我也没有真正进去过裔城。”
“所以,你是怀疑那串数字的幻象与裔城有关是吗?”
黄杰很认真地对我说:“嗯,是的。我怀疑这串数字不但与裔城有关,与你也有很大的关系。”
突然被提到,有些受宠若惊的我,不由得挺直腰杆。“我?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黄杰展平双手,将记忆体托于掌心,火光沿着记忆体的四周不断延展开来。
黄杰盯着记忆体看得入了迷,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接着说:“因为你的出现,将三个本没有任何联系的东西——数字、裔城、我的幻象——串在了一起。如果你将这个事称之为巧合的话,那也可以。只是武库人的文化已经在我的体内扎了根,我相信万事万物皆有联系。”
“杰,你说说看?”虽然我不相信神魔,但是我却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故事感兴趣。
黄杰将记忆体小心地放回到背包中,收紧背包口,像哄小孩子睡觉一般轻轻地拍了拍背包,然后说:“被革职之后,自暴自弃的我开始不务正业,做起了小偷。我一边想方设法地找人解读我爹记忆体的秘密,一边四处收集盗取所有与那串数字相关的物品。可谁想几年下来,我爹留下来的家当就这样被我消耗殆尽,我爹的记忆体也没人能够解读。
最可恨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我之前收集到的所有与那串数字相关的物品,全部损毁殆尽。本来我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不再纠结自己的身世之谜,却意外得知了在第五区的黑市商会中,有一名叫苗绮罗的武库黑巫,她有能力解开我爹记忆体的秘密。”
黄杰说起这些的时候非常的投入,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
此时我的肚子又在乱叫了,我动作有些夸张地拿起先前烤好的肉串塞进嘴里,还念念不忘地说:“那后来呢?”
黄杰看着我这副狼狈样,也被逗乐了,可一想到往下要说的事,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他低沉地说:“后来我决定离开武库,离开自己的家,来到第五区谋生,想办法接近黑市商会。历尽千辛万苦,我终于和苗绮罗碰上了头,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在支付完一笔高额的费用之后,苗绮罗让我三天后去她家拿结果。
谁料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苗绮罗家中,正想要拿取结果的时候,竟发现苗绮罗已经不知所踪。当时在场的人还有古树之心那帮家伙,他们也在寻找苗绮罗的下落。算我倒霉,当时刚好撞到他们的枪口上,被当做苗绮罗的同伴而被抓捕。”
我嘟着满嘴的劣蜥肉,哽咽地说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苗绮罗是否解开了你爹记忆体的秘密?”
黄杰吃疼地抚摸起自己的手腕,“是的,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古树之心的人对我反复拷打和逼供,希望我告诉他们关于苗绮罗和裔城的事。”
我咽下嘴里的肉,继续追问道:“所以你告诉他们了?”
黄杰有些委屈地说:“是的。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苗绮罗和裔城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古树之心。无非就是我和苗绮罗究竟是怎么搭上线的,裔城在哪,那道门长什么样,至于裔城里面的情况,我还临时编了些内容给他们。唯独就是与裔城有关的那个数字,不曾和他们提起过。”
说完,黄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水囊,水囊中还有小半袋的水,他把水囊递给了我。
我这次想也不想地接过水囊,痛饮了两口清水,意犹未尽地说:“再后来呢?”说完,我将水囊还给了黄杰。
黄杰含了几口清水,稍微休息了一会,然后继续说:“我的幻象又回来了。在幻想里,我不但看到了那个数字,还看到了古树之心在做半机械同化实验。紧接着,你就被抓进了牢房。当你被丢进牢房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到你手上的锁链,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锁链的编号竟然与那个该死的数字分毫不差。
所以我就故意接近你,想弄清楚你的来历。可你一点也不配合,全是我在说话。可是当你提起裔城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所有这一切如果是巧合的话,那这个事情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小了。可就在我认为这一切绝对是巧合的时候,幻象又再一次出现了,吓得我赶紧回到牢房的角落。”
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我,瞪大眼睛看向黄杰,“杰,你最后一次的幻象里,看到了什么?”
黄杰一听到我问起这个问题,立马兴奋了起来,“你,数字,还有小时候的我,而裔城的大门就在我们身后。在我醒过来的时候,刚想问你怎么到的第五区,又是怎么被古树之心的人抓住的时候,你就被他们抓去做半机械同化。当时我是万念俱灰,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谁知你大难不死,还奇迹般地出现在我地面前救下了我······”
我躲开黄杰炙热的目光,看向快要熄灭的篝火,连忙又往里面添了些柴火。半晌过后,我有些犹豫地说:“你是想说我可能知道你的身世之谜,是吗?”
听到我这么说,黄杰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是,零三五三。武库人的文化里,对于幻象是有很多种诠释方式的。只能这样说,只要我一直跟着你,在将来的某一天里,我一定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的。”
看见黄杰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想想就来气,感觉自己被他给套路了,但是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忍气吞声地说:“好吧,你爱跟着就跟着呗。我也喜欢听你说话,虽然我自己并不怎么讲话。”
黄杰见到自己的‘奸计’得逞了以后,开始有点是无忌惮了起来。
他把脸凑近我,阴阳怪气地问我:“零三五三,你是怎么来的第五区?”
面对这个问题,我把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答案说了出来:“我感染了G病毒,被狂派丢到这里‘隔离’来了。”
见我毫不避讳地搭了话,黄杰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紧接着又向我抛来一个问题:“G病毒是什么?”
本以为黄杰得知答案之后,就会闭口不谈的我,显然是低估了他这个话祖的实力。但好在自己早有对策,于是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他:“你可以理解成一种虫子。对,专门吃机器人的虫子。一般人看不到它。”
黄杰这么社会,岂会绕我。他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继续说:“你现在有哪里感觉到疼吗?”
······
就这样,我俩聊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