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宸霖在通道里奔袭着,另一边,女孩慌张地跑进林家住宅的暗室里,翻箱倒柜,将没用的东西通通推到一边,女孩喘着气,按了按胸口,看着一根淡蓝色的玻璃柱子缓缓升起,就像春天的竹笋冒出了芽,女孩站了进去,逐渐平静下来,开启了基因识别,十秒之后,玻璃上印出了一行字,“林浵,身份验证通过”,随即,一道光柱从头顶打开,“森”的核心徐徐飘落,女孩没有犹豫,一把将其抓了下来,戴进了自己的角膜之中,女孩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右眼散发着若隐若现的浅绿色光芒,没有阴森恐怖的气息,反而更添了一缕生动俏皮的味道。
女孩长出了一口气,就当她好好打包剩下的物品,准备离开的时候,大地突然开始震颤,城市的建筑、街道、花坛,开始动了起来,她走出暗室,望着像魔方一样转动起来的一切,林家住宅是实体的,这是城市中唯一一处不受归零程序影响的地域,女孩愣了两秒钟,快步跑回了自己的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木盒,木盒上雕刻着一只凤凰,尖长的喙里含着一枝银杏,一柄二叶,凤凰代表着吉祥,银杏象征着调和,阴阳、生死、春秋,背面大刻着“林”字,这是父亲早年赠予她的,从父亲死后,她就一直放着,里面的发簪随着一把匕首也一同尘封了许多日子。林浵将长发盘起,小心翼翼地将粉玉的簪子从木盒里拿出,庄严的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同样,簪身也雕刻着凤凰,栩栩如生的火焰勾画出淡金色的凤羽,大气端庄,晶亮剔透,内壁似乎还蕴藏着片片花瓣,簪头是一簇簇盛开的西府海棠,伴随着几条流苏坠下,十样锦色的坠子碰撞在一起,就像水波潋滟,妩媚娇艳,发出哗哗的脆响。
簪子叫“十样锦”,捻出十样锦的花蕊花瓣,凝脂成浆,雕刻而成。“买得湖船十样锦,醉倒美人双玉瓶。”“十样锦”这种暖粉色的颜色原料,提取自绯红色的报春花——唐菖蒲,这种花的一个别名就叫“十样锦”,这也是该颜色的名称由来。在古时候,是一种粉色纸笺的名字。居住在浣花溪畔的唐朝女诗人薛涛,以草木为材,将纸张染成浪漫的颜色,上提小字,以寄深情。而到了后来,这样曼妙的颜色变得稀有罕见,只有一些名门才有途径提取并且保藏。
随后,女孩褪去衣物,用湿毛巾擦拭了一遍身体,简单清创了一下伤口,换上了一套花边袖口黑色上衣,配一条白色的网纱短裙,用绸缎在伤口处系了一朵柔软的蝴蝶结,画了个淡妆,毛巾丢在水槽里,泛起层层血花,女孩细细地清洗了自己手掌手指的每一处毛孔,小心地将夹层内的匕首取出,抚了抚用行楷刻着的“浵”字,便将其嵌于左大腿根处,拍了拍裙摆,女孩的双眼闪过一抹泪光,却没人看到。缓缓抽出三根香火,走到了大堂处。面对着“林”家牌匾,沉默不语,重重地弯腰鞠躬,拜了三拜。林家经此浩劫,住宅已是冷落破碎,东缺西宇,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林家牌匾也砸落在地,可它还是保留着往日的肃穆和威严,这里保留着的,不仅仅是香火,更是林家的魂。
尹宸霖在城市的下水通道里,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将了一军,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地心引力不断地将他砸向地面,魔方式的移动犹如汹涌的江水反复无常,而他就是落水的旱鸭。“地表”这个概念,已经不复存在了。
尹宸霖掏出胸口处仅剩的一把手枪,原本挂在腰边的步枪早就随着一次倒立的变化丢失了,他冲着周围露出来的全息系统不断射击,可这就是赌博,魔方的变化太快了,根本无法瞄准,尹宸霖甚至不知道他射出去的子弹到底击中了什么东西。
这样下去,会被耗死在这里的。不停的撞击让尹宸霖根本无法思考,背包已经损毁,所剩的装备寥寥无几,“我你妈的,能不能给个痛快!”接连不断的死亡威胁,死神擦边而过,让尹宸霖逐渐崩溃,可现在的他,拿着手中的枪,连自己的头都对不到,连自杀都是一种奢望。尹宸霖闭上眼睛,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可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这颗子弹击碎了周围的立体,随即一张钢丝铁网套住了尹宸霖,是一架“鬼”式战机,冒着滚滚浓烟,看起来随时都会坠落,尹宸霖被死死地钉在了网中,强迫的挤压令他的骨骼发出啪啪的声响,青筋迸起,喉咙像被一双大手掐住,喘不过气来,可头顶的战机没有给他调整的机会,径直朝指挥塔飞去,追击的其他“鬼”式战机正朝这边倾泻着火力,不容许驾驶舱内的女孩做片刻的犹豫。
几分钟前,女孩架起一发防空火箭筒,击落了一架来回搜寻着猎物的“鬼”式战机,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三分之一的动力装置连同防护甲一同被贯穿,坠落在林家住宅的院子里,当然,林浵盛宴款待了幸存的驾驶员,她在春庭待过一段时间,曾经的经验令她很快上手了战机的操纵模式,林宅不是唯一的实体,远处高耸入云的指挥塔也是,林浵恍然大悟,只有夹在“地面”和“穹顶”的半空中,才能避开归零程序的第一步实施,斩草亦要除根,摧毁一座指挥塔并不代表着结局,但是起码能让他们的敌人慢下脚步,喘上一口气。
动力系统的损坏让战机摇摇欲坠,机动性能断崖式的下降,因此吃了不少敌方的炮弹,火上浇油,浓浓的黑烟染黑了血腥味,女孩操控着濒死的战机跌跌撞撞地朝指挥塔飞去,上上下下,像是跳楼机被装到了断根残垣的过山车道,尹宸霖的胃被反复搅动,他没吃什么东西,涌上食道的都是胃酸粘液。后方的敌机不再留手,导弹倾巢而出,女孩这才想起将网收回,尹宸霖艰难地从网里爬出来,瘫倒在舱内,大口地呼吸着充满氧化铁的空气,铁网在他身上留下了斑驳深刻的痕迹,电火花在耳边噼里啪啦,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渍,捡起地上的通讯设备,直接连向驾驶舱,
“喂,是你吗?”
“是我。”
尹宸霖没有继续说话,挂断。荷载舱内有他需要的武器和装备,他必须赶在这架破损不堪的飞机坠毁前完成补给,夜幕快要降临,劈开黑暗的不是天使,就会是恶魔。
机载的辐射干扰弹已经用尽,能量罩的能源已经所剩无几,他们连一轮齐射都无法抵抗了,而后,就会鱼沉大海,尹宸霖将自己紧紧地绑在坐骑上,闭目养神,尽可能地恢复着体力,敌人手中的牌还没有明晰,指不定下一发飞来的就不是常规导弹,而是核聚变弹头,但是那样的话,就是共走黄泉路了。
女孩不信邪,尹宸霖有自己的事要做,她也有,面对来袭的飞弹,女孩突然将机头大幅拉起,关闭了能量罩,所有的动力推进到剩下的等离子喷射口,向上窜动而去,就像昂扬的火凤,尹宸霖没有向女孩询问她的打算,他相信她,就如同女孩相信他一样。
飞弹如期而至,巨大的冲击波掀开了战机的整个屁股,尹宸霖所在的荷载仓整个暴露在了外面,气压差的突然变化使尹宸霖的皮肤像波浪一样猛烈涌动起来。
战机借着巨大的惯性冲进了指挥塔,如此重要而醒目的建筑却连一层防护罩都没有,“砰——”的一声巨响,尹宸霖随即睁开了双眼,枪支上膛,像是一头苏醒的巨龙从洞穴中探出自己的巨爪,他走出载弹仓,漆黑阴森的炮管抵在了城主的腰部,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尹宸霖站在炮管上,没有急着开枪。
“说你能说的,或者说你知道的。”尹宸霖开门见山,他们得把握时间。
城主的脸上没有一丝惶恐,反而无比坦然,他知道自己要死,这样痛快的死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给根烟。”
尹宸霖从夹兜里摸出两根土烟,姜年留给他的,存货不多了,递给城主一根,随后自己也点了一根叼在嘴里。
“将军的布局我知道的不多,城主之名,只是个虚名罢了,除了你脚下的这片幻影,我再也没见过任何完整的城市,魏忠泽这个人……”城主说到这里,嘴唇抖了抖,这个人如同梦魇一样缠绕着他,“知道他计划的人都死了……无一幸免……这座城市,甚至我也不知道人偶加工厂在哪,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投影机器的分布,我就像是个傀儡,派来指挥另一群傀儡。他们只说要你和那女孩的性命,不惜代价,其余什么也没说,”城主抱头蹲下,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着,“归零计划……归零计划……远不是你这种执行者看到的那么简单!冰山一角……整个地球……就像是泰坦尼克号!不会有人活下来的,不会的,他不会让人活下来的……”尹宸霖咽了咽口水,城主后面的叙述就像是梦话,七零八落,喃喃自语,并不能提供多少有效信息,但令人震惊的是他的反应,“魏忠泽”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刀,剐着他的皮肉。
城主深吸一口气,慢慢瘫软下去,靠在墙壁上,“算了,这块铭牌给你们,可以帮助你们出城,上面很快会再次派人过来……快走吧,只是,”城主突然低下头,无声地痛哭,“只是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纷繁的世界,从出生开始就被秘密看押训练,到了如今,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连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过娶妻生子……”
尹宸霖接过铭牌,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沧桑的老男人,战争在四十年前开始酝酿,在十年前结束,现在不知不觉又参与了归零计划,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台机器,为了战争而生,为了战争而死。尹宸霖忽然想见自己的父母,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二十二年前他来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那时候战争刚刚打响,十五岁跟了姜年,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面容,或许他们早就死了吧,春庭总是以“执行者”更应该抛弃多余的情感为由,拒绝他查询自己的身世。他忽然理解了,花开花落这么多年,风尘仆仆的搞烂过不少事,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和所爱的人,能够一起领略山河风光。
城主颤巍巍的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念道:“对不起。对不起。”尹宸霖没有阻拦,与其满含后悔与不甘,不如放下而痛快地死去,这辈子无法完成的事,下辈子就当个普通人吧,好好过一生。
“唔,没想到他这种人还有这样一面。”
“身不由己罢了。”
尹宸霖没有再说话,转身把铭牌导入进计算机,下载了“迷失之城”的地图,回头拉着林浵的手,“我们得快点走了,‘鬼’式战机还没离去,趁他们还没发现城主的死亡,赶紧出城。”
夜幕降临,归零程序的停止,分割成一块一块立方体的城市恰好做了足够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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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簪很好看。”尹宸霖说着想起自己公主抱过两个女孩,一个柔软娇嫩,一个吹弹可破,一个不知道怎么样了,一个蹲坐在自己旁边。
“你不该救那个女孩的。”林浵答非所问。
“哪个?”尹宸霖装疯卖傻。
“陈晨熙。”
“陈家也是名门世家,陈晨熙的父母,曾经是春庭的首席研究组长,项目就是‘森铃’,他们后来察觉到了这项技术背后的阴谋,便退出了,春庭表面上给予他们优厚的回报,给了陈家三张船票,但是其实,陈晨熙和他父母,还有你,都是死亡名单上的人。”
“那天车队,就你和姜年,还有陈晨熙活了下来,姜年是知情人,但他没有选择杀了你。”
女孩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像风一样温柔,却带着刀锋般的凛冽。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尹宸霖错愕地问道。
“因为姜年来南非,就是为了杀了我。因为我们手上有‘森’的核心!因为我父亲知道的太多!”女孩突然冲着尹宸霖咆哮起来,眼含泪花,“我父亲曾经和魏忠泽共事过,发现了他背后的秘密,他被做成了人偶,放在了迷失之城,我冒死把林宅重建在城里,就是为了能够看见他!父亲为了保护我们,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他知道的事,但是一夜之间,我们林家,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三十九口人全部被杀!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林浵直勾勾地盯着尹宸霖的眼睛,尹宸霖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半晌之后,女孩平复了心情,拭去了眼泪,“对不起啊,刚刚太激动了。”
“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尹宸霖话说半句,噎住了,他猛然站了起来,姜年临走前,对他说的,就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