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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半晌仓库门终于被打开了,那头领缓缓从船梯走下,他手中拿着一只腿肉,嘴上的油汁尚未风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屑道:“嚎什么嚎!怕了老子们吃肉还不分你一块?”说罢将手中肉块扔到他脚下。
“你瞧,我也不是什么无情之人,这不就给你送来了吗,这肉可是香美得紧啊,可得趁热吃才好,
说完转身就走,登上船梯时还不忘嘱咐道:“我睡觉可听不得扰,你吃饱后就莫要再闹了。”
李如靖双目呆滞,此刻心中早已万念俱灰浑觉生不如死。
那头领见他不作言语,自顾咧嘴骂了几句便爬上甲板
他望向地上那块肉骨,张嘴踌躇几番,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挣前几尺将之叼起咬在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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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啀,你听见什么动静没?”一名守夜的水手问道。
“你说舱里那小子?得了吧,都包成个粽子了,去去去,别打扰我睡觉。”另一名守夜水手被吵醒,不耐答道。
“也对啊,绑成那样怕是头牛也挣不开,对了,你说到时候把这小子换了黄金头儿会分多少给咱们?”那名水手忽的又问道。
“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头儿跟个铁公鸡似的,咱能分到一两金子就不错了。“那被吵醒的水手打趣道。
“其实头人不错,就是小气得紧,唉,能有一两算一两吧,怎么说也能给娘子换身新衣裳了。”那水手说道。
“你啊,又不是第一天出海了,干咱出海这行的要是遇见哪天老天爷不高兴,说不好人就没了,你现在待你娘子这般的好,到时候她还不得改嫁别人,你儿子不也得跟着别人姓不是?”那被吵醒的水手讥笑道。
另一名水手听了这话,来了脾气,咕哝一句“:你懂什么!”说罢便不再理会,气呼呼转身睡去。
夜里船上众水手兀自睡得香甜之时,滚滚黑烟开始从船舱冒出。
“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吃的!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那头领半夜被浓烟熏醒,望着这满船得黑烟气得跳脚大骂,众水手神情慌乱兀自提水的提水,扑火的扑火,整个甲板乱作一团。
“走水了!大伙儿赶紧拿桶救火啊!”众人纷纷找水救火,几名守夜的水手当先反应,拎了水桶就往那出烟的船舱内跑去。
正在众人救火之际,“轰隆!”一声巨响从底舱传来,那船身竟然裂开了一个大豁口,海水立时便灌入船舱,那些正在舱内救火的水手不及反应,登时便给倒浪卷入海中。
那头领本以为是前夜杀狗烤食之时火星未灭是故引起这大火,这时见了舱底的裂口便回过神来叫道:“定是那小子搞的鬼!来人!快随我去底舱堵水!”
这海船甚是牢固,虽有破裂海水灌入,可舱身分为数格,只消损毁得不多,那便还能堪用,这头领也是未乱方寸,召了几名水手便向底舱跑去。
底舱黑烟滚滚已然遮了视线,直熏得人眼睛也睁开不得。
几名水手刚一下来就被呛得咳嗽喘气,见此情形便要扯些湿布掩捂口鼻,谁想那头领强忍着睁开眼睛顿时就被吓得目瞪口呆。
只见这船舱隔水的挡板哪里还有一个完整模样,所有挡板尽数被凿开了一个大洞,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已没过底层淹到货舱,根本就堵之不住,甲板上的人兀自不觉还在忙着救火,谁知这船过不得半刻便要沉了!
“快找小船,别管火了!逃命了!”那头领大喊道。
那几名水手也被吓得心惊胆战四下查看一番只是哪里还找得见那小船,只得回头望着老大惊恐叫喊道:“头儿!小,小船不见了!”
头领见状登时怛然失色,肥大的身子豁然倒地。
“完了,什么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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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靖此刻正坐在小船之上,望着眼前火光冲天的蛟头海船火出神不语。
他忽的长叹一气低下头去,将那窃来的一柄铁剑横在膝前,缓缓抚过只感刃如秋霜,他又看了看手中那块兽骨,出神了好一晌,也不知在作何思虑,海上火气升空四下厉风更甚,这一船数十条大好性命今夜被他所害,烦闷之余心中只剩万般无奈。
看着漂浮在海面上的数十具尸体,不忍别过了头,心中自问道:“我怎的做下这等事情,我自负饱读诗书苛行贤仁之道,隐于山野只为得求修身立命,今日一怒之下犯下般滔天恶行,这累累血债要如何去还啊……”
他不由想到梦中太公所言:“我那如靖孩儿生得豁达俊朗,便是清贫了些也是养有一身浩然之气,哪似你这般污秽模样!”
一番颓唐之后,千百思绪理不清道不明直织成一团乱麻,正欲掉头离去,忽见水中一团波纹涌动,一个肥大的身子猛地冲出水来。
“救我!救命啊!”
原是那海船头领逃到此处,他浑身颤抖口齿颤抖连话语也说之不清,见李如靖还在犹豫踌躇又似杀猪般哭喊道:“我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幼子,便都等着我去养活,壮士,我不能死啊!”
李如靖回过神来赶忙将他拖上小船,那胖大头领过了好大一阵才缓过气来,望着那缓慢沉入海中的大船哭道:“我的船啊……我的弟兄们啊…这要我回去如何跟你们家人交待…”他转过头来一双细眼瞪着李如靖似要喷出火来,口中喃喃几乎终还是不敢言语。
李如靖自是不知他此时双眼空洞冰冷,脸色比之墨色还寒,看来就与一个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无二,饶是那头领身负武功见了他这模样,却叫他如何能不害怕。
实则他现下神情恍惚……
李如靖不知为何问道:“你恨我吗?”
那头领想也不想就说:“如何不恨!我只想……”话到一半便咽了回去。
“无妨,你说下去。”李如靖头也不回。
那头领念及许多,大声叫喊道:“你毁我家产,杀我弟兄!我只恨当时我财迷心窍救了你上来,只恨没有早点要你性命!”
李如靖心中苦闷得紧,缓缓道:“我不是甚江洋大盗,我是被人陷害……”
“似你们这种人都说自己受人陷害,都说自己满腔冤屈,实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便是满腹屈辱就草菅人命吗?我们兄弟出海九死一生,吃的都是要命的饭,不过是为养活一家老小,为何我没有去杀人放火啊!不过就是图些银两,不过就吃你一条狗吗?你要走便走就是,为何纵火凿船害我弟兄!你比江洋大盗还可恶得紧!”
那头领站起身来对着李如靖一气吼出这一通话,见李如靖没有半点反应,浑身发抖似在抽搐,便以为自个儿言语激怒了他,心中一怕,胖大身子登时就蹲了下去,缩成一团,再不敢多说一句。
实则他已是泣不成声……
自那以后二人再无交谈,终于在三个时辰之后靠得海岸。
天亮了,日头升起海雾缭绕,荒岸之上一片祥和宁静。
此地风光幽美,下地之后李如靖突然感觉浑身剧痛袭来,原是那旧疾复发,疼得他在那沙地上满地打滚,那铁剑被他扔作一边,浑身筋脉扭曲直让他生不如死,只得发狠死命往地上撞去,可那沙地甚是松软便如撞进一团棉花一般。
那头领见了他这般模样也是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是李如靖试探于他,可转念一想此刻已然上岸还有甚试探的必要,何况在船上之时他一直背对自己浑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念及此处,杀心顿起胖大身子一个箭步便冲上前去,捡起那铁剑就堪要向他胸前刺去。
李如靖痛不欲生哪里还管得了他在作甚动作,四下海沙飞起蒙了视线,便只想找快枯木迎头撞去,陡然见了他头领奔来便只以为是块木头,也是用尽力道向前撞去。
眼看二人就要撞作一处,那头领万没想到他怎会冲自己奔来,且见他那狰狞表情和浑不要命的动作,一下便泄了气,只道自己中了试探,他便要来结果自己性命,恐惧之下不及收剑,铁剑横在胸前,急忙就转身向后逃去。
“砰!”
那头领胖大的身子轰然到底,他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鲜血顺着脖颈流了出来,喉中发出几声抽搐和一阵奇怪的声响,就再没了动作。
片刻过后李如靖剧痛消去,见那头领手握铁剑横卧眼前早已气绝,心中一片歉疚,长叹一气道:“其实他也与我无二,只是世道浑浊他们都只为蒙口饭吃,如今兵荒马乱人心难免沦丧得这般险恶,唉……终究也是被我所累……”
他不忍这人就此暴尸荒野,便将之抱起入土掩埋,刚一起身,那头领衣襟中便掉落一个油布包袱,他不作多想便随手将之跨在背上,继续掩埋。
埋了那头领,李如靖抱膝蹲在山丘之上,望着这涛涛海浪,又出神来。
想到那一船被自己害死的水手,还有那首领所言,只觉自己匹夫一怒,却要别人血溅三尺,当真是大错特错!
可自己相依为命的大黑狗又是犯了什么错,它对自己忠心无二贫贱不离,担得上是全天下最晓大义之‘人’,到头来居然落了个这般下场。
想到那大黑狗,又是伤心了好一会,他拿出怀中那块碎骨,自己正是用它割断了麻绳,这才能留的性命,当时血怒攻心,满腹的冲天怨气只想杀光全天下的人,适才偷剑凿船害了这几十条人命,可这些水手冒着性命出海也只为养活一家老小,如此一想,更是心中烦闷得紧不愿再想……
“这世间之事当真纷乱得紧,是非黑白搅成一团终究是混沌不清,唉,不如我此后便隐居于此,也算苟全性命于乱世,正好一遂这青山渔郎之愿……。”
过了几日,日里除了寻找吃食果腹之外,就把这周遭数十里都走了个遍,大概知晓此地方位应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正是宋唐两国交界之处,只是久经战乱荒无人烟,只余寥寥几处残破草屋,想是百姓早已迁居别处,若是隐居于此当是再合适不过。
他千寻万寻,总寻了个岩洞栖身,既有久居打算,便分外讲究,且看这岩洞位于海崖之上,背靠山丘前拥碧海,洞口断崖之处是大片白石,后方山丘之上却是郁意青翠,一天之中但凡有日头阳光,就总能照在这里,算作住处,满意的紧。
想来这几日寻得脚下生疮,终是不枉,他仰躺在洞前的白石之上,望着日头,炽热的白光耀得他睁不开眼,他自小便是喜爱这般旺盛气象,心中阴郁一扫而空,高兴得紧,不觉吟唱道:”白日欲从海中生,何能不入白石楼!“吟罢甚觉满意,却把这荒处断崖石窟比作人家月上西楼,当真是好不知耻。
豁达心性一起,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几日无人交谈,便自个儿吟唱助兴,也算是恭贺自己乔迁大喜,笑罢自道:“这神仙般的日子,若要有些笔墨书本作伴就好咯!”
“咦!”忽的他想起一物猛地翻起身来跑入洞去。
原是去寻那海船首领遗留下的包袱,那日他埋了那首领便随手将它跨在身上,寻得住所便将之扔落一旁,不曾查看,一是他对此中物件无甚兴趣,便是些金银首饰也于他无用,二是因这一船人皆是死于自己手中,于心愧疚自也不想翻弄,这才将它随手一置,遗忘了去,可方才猛一想起,若是其中有些纸笔书籍又岂不快哉,这才兴冲冲的入洞翻找。
那包裹便被扔在洞中角落,包裹粗布所制甚是破旧,四方皆又棱角突起略显厚实,若是书本的话定有数册之多,他顿时喜道:“看这模样应是些书籍无疑了,哈哈……连老天也要眷顾我这遗世之人,怕我日子过得清淡这才给我送来这文字籍册,说不好还有些笔砚物什,那我就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了……”
他兴奋的搓了搓双手正欲打开,转念一想,忽的止了动作,心道:“啧……若是那首领收拾的众人家书账务,那可如何是好……”
他想起这近来遭遇,弄得自己丢魂落魄,这几日好不容易隐于山水之中寻得本来面孔,再者他对自己所做之事省过自责,可不想再庸人自扰,又自言道:“是了,若是这包袱中是些家书,我若见了却要如何心安,他们的父母定还日夜盼着他们回家团聚,妻儿也还等着他们挣钱养活,不想他们竟然命丧我手……唉……我还是不看了罢。”
想到此处他又急忙缩回双手,蹲坐一处,两眼一蹬,直望着包袱发愣。
犹豫之时愣得半晌,双目血丝满布:“对对对,这包袱里定是家书无疑!我且莫要看了,如若知晓谁家穷得揭不开锅,谁家欠银要拿娘子抵债,谁家父母重病在身又要卖儿鬻女,那我该如何是好?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还在这逍遥快活吗?”
他连番愧疚之下不免有些杯弓蛇影,只把那包裹当作一团晦气之物,直恼自己当初为何要拾它回来。
“我可愚笨了!不如我就此将它扔进海里岂不是更好?管他天大之事反正我也不会知晓,哈哈哈,当是如此!就该如此!”
他在洞中迟疑半晌,终于想到了这法子,既不让自己凭添愧疚又能就此了断这物什,赞叹自己聪明之余更不住称道。
心念一起便再不犹豫,抓起包袱就连滚带爬的冲出洞去。
洞外白光依然炽烈,便是隆冬也灼得人头晕目眩,四下素海翻雪,轰隆响声甚过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