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洞口他便缓了下来,阳关照在他那双星眸之上,熠熠生辉,再不见那洞中的黯淡模样。
他面容平淡如斯,缓缓抬步走到方才仰躺的白石之上,左手抱膝坐地,右手拎过包袱,置于双足中间,轻手拆开,便见其内装有三本牛皮书籍。
经得海水浸泡也脱墨痕迹,他随即拿起一本,动作轻缓细致,看来只怕稍一用力就抹去了一个字迹,他翻完一本随即又翻开一本,神情同样平淡动作不见一丝急躁,终于……
“啊……”
他猛的躺下,像是经历一场生死劫难一般,缓的一口长气白牙一咧,大笑出来:“不是什子家书,不是家书,哈哈哈……”
笑罢他便起身翻阅起这几本书籍来,方才未及细看,现只见这三本书籍内容与往日所见大不相同,既无书名,更无序跋,只是约莫记载些东汉年间的往事,除年岁久远外并无甚特别之处。
这书皮很是厚重,料来定是本主定是位爱惜之人,他便也小心翼翼的翻动。
此时快至晌午,日上高竿,他顶着烈日便躺在地上,这厚实的书皮倒是正好能遮住这灼眼日光。
“说不得这本主也和我一样,就爱在这曛光下翻书阅本,这才将这书皮包裹得这般厚实,如此一来,在这青天白日下也能翻弄文章呐。”
他久日未动书本,也无人交谈言语,此时捧起书籍,不免爱不释手,看了一阵,只觉其中内容大为有趣。
书中记载着东汉期间胡族首领汉族君主细致往事,全然不似官家史书杜撰之词,且其中内容也是不偏不倚,是非之事,公正得紧,只看得他心头一亮。
“著书叙史便该当如此!怎能被权势左右!便是尧舜之君,也如常人无二,总会有七情六欲,也会犯微过细故,这下我可算是捡到宝了!”
又看得几页,心中却疑惑道:”这书中所叙之事倒是从未在哪听过,只不知是何人所著。
再看得一看,忍不住念读起来:“檀石槐者,鲜卑人也,勇略绝众,尽据匈奴故土,立庭弹汉山,群雄畏服,陵跨中国,历世兴胜,南制强汉,北拒丁零,东退夫余,西进乌孙,纵横万里,后制法令,审诉行讼,廓定四表,乃不世之神武者也,今论起兴亡过失,鲜卑后人鉴之,自足以……”
“檀石槐…鲜卑…?”
李如靖口中念叨几句恍然大悟,难怪其中所叙之事我闻所未闻,原是狄夷所著。
他自然知晓檀石槐是何许人也,此人乃是鲜卑部落首领,经他之后,鲜卑自此强盛不衰,比之其余朝代部落层出庸主,搞得族群身死国灭,鲜卑后人却是人才辈出,至魏晋南北之时天下大乱,任其朝代如何更迭,鲜卑灭国四次,皆能再度复国,前后竟然长达达七百年之久,鲜卑族人意志之顽强,不可不让人称奇,便是汉家史书,对鲜卑各代首领也不乏溢美之词,莫非此书正是记载着鲜卑后人如此雄才之原由?
想到此处他不免兴从中来,更是加紧细读。
…………
至黄昏将近,陡然一阵海风卷来,方才发现自己钻入书中,竟然不觉已到傍晚。
“咕……”
肚中又传来一阵庙宇之声,他才暗笑自己醉心书中,居然忘了填饱肚子这头等大事,自道:“哎呀,这可误不得,夜里寒气甚重,若少了果腹之物,这漫漫长夜可是好生难熬啊,趁这余晖未尽,可得抓紧了抓些鱼肉烤食。”
仰头看去还有些微日光,便抓起一根尖头木枝,急忙冲下海滩扎入浪中寻鱼捕虾而去。
还未待他忙完活计回来,这天便挂起阵阵狂风。
他正拎着几尾海鱼回洞,见这天气变化如此之快,大叫道:“不好!我怎地这般粗心大意,我只道那书经得雨淋,却忘了海岸之上,有雨则定有风起,若那书册被卷落海中,这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念及此处便急忙冲入崖上,果然,只见白石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书籍的踪影!
他将海鱼扔在一旁,只着急四下搜寻,此时日头业已完全落山,海风更是呼啸不停,便是如此,他也将这座山丘给翻找个遍,却始终没有见到书册被刮落在何处。
“若这书册被刮落到这山中何处,定有残页遗落,可眼下我将这山丘找寻了个遍,只怕是寻不到了……”心头一阵失望涌出,更是确信,便又道:“唉,是了,那书册定是被方才那阵狂风给卷到海中去了…都怪我贪吃误事呐…”
四更时分,风雨已歇,他灰头土脸的走入洞中,却是连鱼也懒得烤了,只感觉往后少了书画作伴,心中好不落寞,径自寻了个角落之处凑合,也顾不得什么夜里寒冷,倒头便想睡去。
刚一躺下,便觉脑后枕有甚松软之物,像枕头一般,落颈闲适舒畅,心想:“咦,这块石头定是见我伶仃失意,才变成了个枕头,道应了物是有情,人却无情啊。”念罢便眯眼睡去。
“我怎地这般糊涂啊!”
他登时自责一声,反应过来便将双手齐向后探去,摸得物件,大叫便道:“哈哈哈!抓到你了!这下看你还往哪跑!”
他急忙将枕下那本书册小心拿起,又借着月色在洞内仔细查看,只见这三本书籍皆散落在洞中各处。
原来这海风由南向北刮来,正巧将之卷入洞中,却不曾刮到别处,此时书皮沾满雨水,有的书皮棱角甚至被岩石刮破,所幸这书册兽皮所制,尚可防水,他见状一阵惊喜便急忙将之捧在手中,用衣袖擦拭了个干净。
“咦?这书皮怎的裂了这么大一个缺口……嘶……”其中一本书册书皮裂口颇大,只看得他好不心痛,倒像是自己皮肉绽开一样
他将之捧到洞口映着月光仔细查看有无修补可能,见那书皮边角虽有破损,但那书皮中间却似附有夹层。
“这皮书中间像似夹封了几页薄纸?莫不是我看错了?”
他又将之捧高一段,雨后夜色皎洁,月光明亮透彻。
他瞩目定睛细看,果然!那书皮经雨水浸泡纹路清晰,透明与丝绸相仿,隐约可见夹页上写有文字!
他急忙跑入洞内将余下两本书册拿来如法查看,竟然发现三本书皮都似藏有夹页,若不是这兽皮日里经了烈日曝晒,夜里又碰巧浸了雨水,让这书皮透亮膨胀,再过些时辰雨水干去,夹层经水收紧,这藏于书皮中的夹页当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人发觉。
这书中所载内容已然让他大觉震惊,岂料这书皮上面也藏有这许多秘辛,料来定是藏了些名堂,他内心一阵激荡,便拿起书皮小心翼翼的沿封线裁开,封线一抽,又取来铁剑将之轻轻刨开,手指往内一探,登时便有十数页薄如蝉翼的书页滑出,书册正反两面如出一辙,待三本拆完,取出的夹页居然多达百张!
“这书皮中居然藏有这许多夹页!”他一阵惊叹,又想道:“如今我取出这许多散乱的书页,却不知如何整理,若是理得乱了,那可就糟了!”
他怕乱了头绪,不敢将之胡乱堆叠,便灵机一动又想:“这书册本主既然花了这许多心思隐藏夹页,料来定是按书中史事将之封藏,不如我就按照书中所载史事的时间将之排理清楚!定是如此!“也是他心思细腻,立马便想到这个法子。
待他将之归理成册,赫然便见首张书页上四个大字——《推寅大集》!
他立时竟尔如孩童般欢喜,只道又得一品读佳作,将之捧入手中,翻开一开!
这那里是什么经史子集,居然是一册武学著作!
李如靖对武功一事起初并无甚兴趣,便是幼时顾青玉硬要教他些防身功夫,他也是兴致索然,但这近来生出许多事端,直至沦落到现在这副潦倒模样,却也与自己庸懦少不了干系。
只得叹道:“我只道自己襟怀坦白便足可安身立命,却不想每逢事端便只能沦为鱼肉任人宰割,连最是不渝于我的大黑狗也护不周全,以至如今活成了副孤魂野鬼的模样,却还空谈什么坦荡之道……”
他想起金陵城中的乱臣傅公子,那灼艾分痛的兄弟顾青玉,还有自己怀中那块碎骨,心绪实在是烦闷得紧,便不在多想,长吁一声道:“也罢!且看这书不似凡物,山中日子也清闲得很,我不妨就练上一练,往后若是能让我多抓几尾鱼也是好的。“
心绪一宁,便拿起书来仔细研读,缓了气息,依照书中首页所言,寻了周身穴位,微呼吐纳,闭气养神,气集神庭抱元守一,而后经神藏灌入太渊涌泉二穴为明相,再封死关元玉堂阳关三大穴位为解欲,自周身三十六个死穴充盈内息,再入奇经八脉自害穴冲盈单双奇穴,是为一个吐纳。
看这武学一个吐纳都如此繁琐,他无甚武功基础,提不起半分内息,莫说充盈穴位,便是这吐纳内息之法,他练至拂晓也是不得要领,倒是让他饿得头晕眼花手脚酸软无力,仍不见一丝进展。
“这是什么嘛,唉……”他叹了一口气:“看来这武学一道和读书作画也是一般,还是需要看天资悟性的,似我这等年岁又无内功基础,怕是难上加上了。”
自此闲来无事之时,他除了那三本史书便是照着这本《推寅大集》勤修苦练,文武张驰倒是惬意得紧,只是半月时间过去,那三本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已然倒背如流,这推寅武学倒是没有一点领悟,就是再怎吐纳也生不出一点内息,更莫消说什么提气运功了。
这日头又上高竿,正是他最爱的烈日天气,他忙完每日五脏庙内之事,又躺在洞口的白石之上歇息,模样有些疲倦乏累。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昏昏欲睡间嘴里吐出些许诗文,感慨古人旷达之余自是羡慕诗中顺其自然不喜不悲的方外之境。
半梦半醒之时心境放空,只觉浑身清明舒缓得紧不觉想起那《推寅》武学的吐纳之法,当下试着运气,不见一丝急躁,心境一空他便也浑不知耻的把自己比作古时的方外高人……
他紧闭双目凝神体会,缓缓自道:”此间风和日丽,沧浪青浊,若濯手足,树叶婆娑影舞,妙得紧……“
他照着《推寅》呼吸吐纳,脑中却生出了周遭场景,忽然一个巨浪卷来”轰隆“一声巨响拍打在礁石之上,一地海水高拍溅起,几乎要溅到这断崖之上。
他恍若早已预料到一样,缓缓伸出左手食指横在眉间一挡。
却见那食指尖上稳稳落下一滴海水,待得双目睁开一看,心中又惊又喜,这白石之上就溅上这一粒水珠,自己紧闭双目却如眼观八方一般,信手一挡便不差分毫,看着吐纳运功之时,周遭动向,便是一片树叶落下也尽收心底。
“诶!”
他当即明了,原这练功法门就是不喜不忧,心无多虑,自然道通万物,可不就应了《推寅大集》所记载的抱元守一,明相解欲吗?
想到此处心中乐极,心道:“原这武学也如诗文图画一般,我方才吟唱诗句,陶醉之余,半梦半醒之间脑中却在泼墨挥毫,便想绘出这四周风景,心神合一之际自然是一点变动也逃不出画中纸上,原来如此……”
这倒是让他摸索出乐一条练功之道,那便是既然看不透彻便不如闭了双目,所感之物索性便由心中毫墨而就,挥毫之间方能做到心清神明,吐纳运气自然不被浊气所阻。
他哪里知道,似他那般闭目凝神而知八方变化,实则是吐纳运气散之部四周,这气指的正是内功,吐纳运气当然是运起内息掌控内力,若是四周都是自己散出的内息自然是一点微弱变动也能发觉。
自此之后他更是勤练不缀,他生性坚韧明慧,加之自幼好学,《推寅》书中所载武学已是驾轻就熟,自觉元气明朗,人也不再那般浑浑噩噩,力道脚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便道这武学一道用来强身健体果然大有用途,若是自己早日领悟,说不得便不会受那许多无妄之灾。
转眼间隆冬已过,四周些微积雪化落,一夜春雨袭来润了郊野,山中芳菲尽开。
天边几处白云飞曳,煦日也不再似往日刺眼,那海水也不再似那般寒冷。
他早上出了洞口,看见这一应美景,心中好不自在欢喜,来了诗兴,不觉放声长吟:“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言中之意却是有些想念家乡了:“山中一旬,人间便作一年,算来已过去半载年月,不知唐国眼下形势如何,也不知顾兄可还安好,终究乃是故国故人……”念及过往,又觉烦闷,摇了摇头,舒了筋骨,便往山下跑去。
他脚程甚快,这近百丈高的断崖,不过几息功夫便下到海滩。
冬日里寒冷,每回入海尽是匆匆,这次驻足在此处,迎面暖风吹拂,他那一头乱发飘散乍开,浑然成了个囚首垢面的山中野人,他自己倒还不觉。
赤脚踏入海中,低头一看,登时便被吓了一跳,睁瞪星目,自道:“这……这人便是我吗?我怎地长得这般粗蛮?莫不是我看花眼了?”
他自觉平日里爱惜干净,忙抬起头来,又念道:“莫非我平时未曾打理自己?难道这些时日连净面洗漱也忘记了?也不会啊…且容我想想…”
他思来想去,就是连昨日可曾洗脸濯足也想之不起,只道:“方才定时晨起眼花,我且仔细看看。”
他又将头往下一低,只见水中之人发如枯野蓬草,三五一根拧做一团,七八团便拧做一窝,说不得还有虱虫扎堆,那双颊下颌胡须灰白相间,没过双唇遮了鼻孔,哪里还像平日里那爽朗清举的李如靖。
他看罢连声惊呼道:“咦!咦!这人怎长得这般疏狂!”
他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自道:“君子不重则不固,我虽说隐于山林,但也不能这般放浪,这修养还是要有的……”
说罢欲取来铁剑修剪一番,他行得几步,突然感觉四周生出好大动静,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他习练《推寅》略有小成,立马便感觉到那山丘之上十余处气息翻涌,也不知是人或是野兽,心想:“难不成到了春天,这些野兽也如我一般欢喜,便会成群结队的出来觅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