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觉已是黄昏,于九宁倒是浑然无觉,直到将最后一句“水泽万物而归海,力御经脉下丹田”背出,才察觉自己足足背了一整天。于九宁长舒一口气,对吕彦道:“师祖,我记住了,实在是不好懂。”吕彦笑道:“也真难为你,一天便记住了。这心法何其繁杂,你莫要着急,待我日后对你多加点拨,两年便可有成。”
过了几日,于九宁回到玉虚峰,将此事说与谢之离等人,几人也是大喜过望。有吕彦亲身教授,比他们七人来教不知好了多少,自于九宁幼时便许下的事,今日总算到了时候。只是伍修蘅前来挑战一事,吕彦再三叮嘱于九宁不可外传,于九宁便也没说与任何人。
如此,于九宁在昆仑派日日苦修内功和这套《盈亏互补》,每过三两日,便跑去玉女峰请吕彦提点。有高人相佐,于九宁在这内功导气一门,竟有大成。
转眼两年过去,于九宁正在山道练功,却见一人骑马飞驰而来。那人一袭黑衣,马上令旗绣着“天策”二字,神色匆匆。于九宁听谢之离说过“天策府”,晓得天策将军李世民是个人物,此人料来便是天策府的官差,便让开了道。岂知那人颇为有礼,见到于九宁,翻身下马,双手在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对于九宁道:“小哥可是昆仑派的弟子?”于九宁道:“我是。不知可有何要帮忙的?”那人笑道:“我是天策府的官差,受淮安王差遣,特呈此信。有劳小哥交予谢掌门。即见昆仑弟子,我当下马与你一道步行。”于九宁心中甚是诧异,自古只有官欺百姓,竟还有如此慈眉善目的官差,此人若给李世民做事,想来李世民人品果然是十分不错的,便道:“差大哥请随我来”,将那官差带入山门。
二人进了大殿,于九宁将书信交给谢之离,便候在一旁。那官差在底下拱手道:“谢掌门和淮安王是至交好友。数年前淮安王听闻谢掌门的侄儿就在山中修行,便时时留心。恰逢近日天策府空缺几个官职,淮安王便将掌门侄儿推荐给了秦王殿下。此书信为秦王殿下亲笔,特为征询谢掌门的意见。”谢之离将书信细细看罢,对诸人道:“我在海州时,李神通就对我言道,大丈夫在世,就当谋取一官半职为国效力,问我可是有心。我当时对他说,自己无意从政,但若是我有了子侄,定会让他作官。李神通一片苦心,又难得秦王殿下如此赏识,原是没有道理推脱。但那洛阳山高水远,九宁才十七岁,让他孤身前去,我实在是不放心。敢问官差小哥,可有在长安的差事?”那官差笑道:“谢掌门放心便了。天策府衙虽远在洛阳,但如今国事繁重,府邸路远不便,加之秦王殿下又到京城任职,府中一干大臣早已同去。是以我天策府中人在京城办差,对外任是称做天策府的属员。掌门若应下,自然要去京城。”谢之离道:“在长安便好,我等师兄弟无异议。但九宁是否愿意下山,还要听他的意思。”官差道:“那是自然。不知掌门的侄儿,却是哪一位?”于九宁道:“差大哥好,我就是于九宁。”那官差一见,笑道:“原来就是这位小哥。我进山时便远远看到你练功,功夫真是不错。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于九宁一愣,仓促之间哪里拿的了主意,在这昆仑山十七年,也未曾想还能下山作官,只道:“我没有意见,一切但凭师伯作主。”谢之离歉声道:“官差小哥少待,我们几人去商议一番。”说罢,唤过一名弟子招待官差,便带着于九宁等人到了后院。
甘子言看他一脸迷茫之色,笑道:“九宁,是不是不想去?”于九宁道:“我还没有成见,倒也说不上想去不想。那差大哥来的突兀,便是有一日让我准备也好。今日如此急迫,我却是难以抉择。不过我听师伯的,师伯教我去,我便去。”甘子言叹道:“这世上的事,哪有准备万全再教你坐享其成的道理。但凡大丈夫,忍常人之不忍,为常人之不为,乃至于功成名就,都是自己拼争。九宁,你可知你这名字,所谓何意?”于九宁道:“名字乃是三师伯所取,是要这天下九州,尽得安宁。三师伯的教诲,我牢记在心,实不敢忘。”甘子言道:“你爹爹去世前曾言,‘纵有一身本事,还愿做个太平农人。’可是男儿汉大丈夫,空有本事不用,不做出一番功业怎么得行?若要让九州安宁,则必要入庙堂为天下谋事。天策府都请你去当差了,你怎的还如此没有主见?今日我们若给你拿了主意,待我等身后剩你一个,你却如何?”于九宁自幼便是甘子言启蒙,平日里二人说话,甘子言都是温声慢语,循循善诱,哪怕是于九宁偷懒办了错事,甘子言也毫不责罚。今日此言算是重的了。
于九宁很是惭愧,低头道:“弟子知错了,我去长安。”甘子言笑道:“好!如今你也大了,些许事情都要自己做主。你既决定要去,我们七个师伯都赞成。”
于九宁退下后,甘子言却摒了旁人,道:“九宁说是愿去,实则是我要他去的。我的本意,几位师兄可知?”王焕道:“怕是做党官。”甘子安道:“二师兄所言极是。天下谁人不知秦王与太子的争斗,两方广纳势力、招兵买马,若非他与太子斗得两败俱伤,天策府怎么会缺人?天策府在洛阳,九宁给叫去长安,这哪里是去天策府,分明是去秦王府,说成天策府,不过掩人耳目罢了。如此来看,倒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九宁武艺高强,去秦王府正可保护秦王,另一个,怕是这位秦王也想借此和昆仑派搭上些关系,借我们的势。否则叫个弟子去便已足够,何必还叫九宁?他若不来,我还得想方设法将九宁送过去。今日他来,有这机遇,定要抓紧了。”
谢之离晓得这师弟素来多有谋略,可党争险恶远甚于江湖,九宁年纪尚小,实在是不放心,沉吟道:“九宁一去,岂非陷入党争泥淖,白白惹祸上身?你如何还叫他去?”甘子言笑道:“大师兄,九宁是我侄儿,我能害他?要他去,投身党争是矣,陷入泥淖倒不会。有我几个在,还能教他吃亏?”
又压低嗓子,道:“说句担干系的话,如今虽是太子占优,不过以我来看,日后得胜的必是秦王。他有秦王府、天策府两府幕僚,智计无双,王妃、舅父又是关中大家族的人,借他们势,算来已占上风。再者,如今带兵的将军,几乎都跟随秦王,乃是旧属。即便日后不帮秦王,倒也不会反助了太子。据说秦王府还有个文学馆,养一群闲人撑门面,若非皇上有意抬高秦王地位,他哪来这个权力。如此来看,秦王有文士,有武士,有家势,有皇势,身份虽不如太子,日后若要拼个你死我活,秦王必胜。”王焕只道:“山东、河北,却不好定论。”甘子言道:“太子平定刘黑闼时,是在河北、山东安插不少人,且算这两地是太子势力,距关内也颇为遥远。只要秦王幕僚能把持陕东,直逼关内,饶是他河北人多,也鞭长莫及。我自信天策府中做幕僚的,这点计策还拿得出来。”
谢之离道:“便是秦王胜了,那又如何?”甘子言道:“咱们九宁可是天策府的人,倘能辅佐秦王登基,就是元勋,少不得海内知名,一辈子荣华富贵。仲英一生劳苦,我们几个欠他太多,若能给九宁谋个前程,也强似在这昆仑山中埋没了名目。我等教他的兵政韬略,所为正是如此。”谢之离道:“我看九宁性子活泛,却也秉性善良,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三师弟给他谋的好处,他多半也瞧不上。你当年也做郡守,还不是说丢官便丢官。”甘子言笑道:“我是这样说,九宁也不要。但能教他扬名,受人尊敬,也了了我一点私心。”
几人到大殿回了官差,谢之离又在那书信上写下“昆仑派九天谨上”几字,交给官差,说道:“有劳小哥在派中留宿一晚,教我这侄儿拾掇行李。明日一早便让他随你赴职。”那官差笑道:“好说,好说。就让于小兄弟与诸位掌门道别。”
待那官差下去歇息,甘子言叹了口气,看着于九宁,目光中满是慈爱,心中不舍,半晌才道:“你此番做官,不比山上,要好自为之。师祖对你有授业大恩,你明日就要下山,今日还是到他那里去看看罢。”
于九宁起身别了众人,便走到后山。数年来常在此处练功走动,茂密的花草间硬给他踏出了一条小径,直通向山腰洞口。于九宁用飞爪荡过断崖,循着那山洞,不一时便看到昆仑捷径。铁索依旧,自己不知来了多少回,只是今日心绪却大不相同。于九宁展开“燕罗雀步”,立时过了大半,那方木牌便隐然而现。于九宁拿起那木牌,微微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木牌兄啊木牌兄,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啦。不过你安心镇守此处,待我到了长安,说不定便遇到这二人,完了你一桩心愿。”于九宁少年心性,因了原先常打此处路过,自以为木牌孤单,便认了它做兄弟,此事给吕彦晓得,还直说他洒脱随性。
过不多时,便看到那几座茅屋,吕彦却是在浇灌花草,很有一番闲情。于九宁走上前去,对吕彦道:“弟子参见师祖。”吕彦笑道:“你来啦,前几日教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又有了坎过不去?”于九宁道:“弟子学会了,今日倒不是来请教师祖功夫的。”说罢,心头一酸,双膝一跪,两行热泪便涌了出来,道:“弟子今日,是来辞行的。”吕彦忙将他扶起,带他到屋中坐下,道:“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男子汉哭甚么?”于九宁拭了眼泪,道:“秦王府来了人,弟子明日就要去长安了。想来日后再也见不到师祖师伯,不能找师祖练功夫,心中不舍,倒让师祖见笑。”吕彦笑道:“我晓得你是怕我一人孤单,这没甚么。下山做官是好事,寻常人可是求之不得。你且宽心前去,日后若想念昆仑山,回来便是,何必说再见不到了?”于九宁道:“师祖说的是,日后交了差,弟子还会回来。”
二人坐在院子当间,吕彦原是像往常一般,拿出了几样点心,教于九宁吃了,才道:“我原想你这两年内功练得不错,要教你一套掌法。谁知天不由人,天策府看得起你,唤你当差,这武功说不得便耽误了。不过倒也无妨,功夫何时都能学,若是误了你的前程,可有些大大的不合算。”于九宁道:“师祖要教弟子的。莫不是《玉虚拨云掌》?”吕彦笑道:“你如何知道?想来也是甘老三说给你的。这套掌法颇为繁杂,寻常人练,要几十年才出功夫。你的诸位师伯,练的最快的,也要十年。我是想有我教你应当快些,加上你内功已成,五年倒不成问题,奈何你要去作官了。”于九宁道:“非是弟子想,实在是那差大哥来得太出人意料。”吕彦道:“你下山作官是好事,去得,去得!也罢,这套功夫日后再说。若有万一,你在山下还遇到肯教你功夫的高人,武功的事,不要你操心。你现有的几门功夫,遇到寻常高手自保足矣,要日日苦练,万不能松懈了。”于九宁道:“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