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九宁道:“不曾听说。”吕彦道:“实则,这游掌门不是叫游贞。他本叫宇文贞,是北周国的皇室。隋代周之后,游掌门无力报仇,又恐被隋兵追杀,只好逃来昆仑山,寻个栖息之所。这条铁桥,也是他担心隋兵杀来,为我们留下逃生的。”于九宁道:“游先祖坐拥两派之威,又有吐谷浑部族天然屏障,即便隋朝晓得他在昆仑,也不便派人来。这叫天高地远,人多势众!”吕彦笑道:“你小子,岂可妄议先祖?”实则吕彦心中明白,此一节昆仑上下的有识之士谁人不懂?甘子言八岁时便说游先祖一统两峰乃“背靠大树好乘凉”,于九宁有此言论,只怕也是得了真传。
吕彦继续道:“不过自大隋开国,至今大唐已有数载,昆仑派却始终未曾受朝廷差遣勒令,也未被强求迁回中土。甚至在你出生那年,吐谷浑伏允王被隋朝击溃,昆仑山暂属隋朝统辖,但朝廷也没有为难我们,倒是应了人多势大的好处。”于九宁道:“这件事我听三师伯说过。可惜吐谷浑再叛,又把昆仑山和中原隔开,三师伯说,这是‘国家不幸,门派之幸。’”
吕彦摇头一叹,继续道:“你三师伯说得是。这铁桥一直不曾用到,直到游掌门逝世之前,才将此事因果告诉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你要牢记,为人处世不可偏执一边,若能面面俱到,坏亦可变好。所谓否泰,不过一念之差。听明白了?”于九宁道:“弟子明白了。”
吕彦走出屋外,看看天边斜阳,对于九宁道:“今日太晚,那山间险峻,夜路走不得。你今夜住在这里,明日再回去。等我放出隼来给你师伯传话。”说罢,口中打个呼哨,一只隼从树上飞落到他手臂。于九宁写个“我在师祖处”的纸条,别在隼爪上,那隼扑棱一下,向山间飞去。吕彦又问道:“九宁,这些年功夫学的如何?”于九宁道:“内功日日修习,不敢懈怠。拳脚功夫习了五年,只是轻功才学不久。”吕彦笑道:“这是你大师伯作弟子时学功夫的套路,踏实稳当,没有半点取巧,是以万分艰苦。而今他当了掌门,要你们这些弟子也如此练功,难为他了。我想他的苦心无人明白,私下里指摘他的弟子怕也不在少数。”于九宁面色通红,不敢作答。实则他心里清楚不过,就连自己都曾说了不少抱怨的话,那些弟子自然是牢骚遍天。吕彦看他模样,便已知晓了八九分,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九宁,你打一套‘太乙掌’给我瞧瞧。”于九宁晓得是要考量自己功夫,拱手道:“练得不熟,师祖多多提点”,说罢便是一掌打了出去。
这《太乙掌》乃是吕彦当掌门时精简出的入门功夫,昆仑弟子修行内功之余,便拿此掌法练些拳脚。于九宁自启蒙之时便早已学会,此时定然熟稔无比,一拳一脚行云流水。待到最后一掌打完,于九宁收了手,对吕彦道:“师祖,弟子打完了。”
吕彦笑道:“好,好!你这功夫,拳脚招式倒是非常不错。你学《昆仑玄经》内功有几年了?”于九宁道:“有八年了。”吕彦思忖道:“八年……你这底子打了八年,该是差不多了。”便道:“九宁,你且看我将这掌法打出来。”于九宁听闻好生纳闷,不晓得师祖还要练这种简单招式做甚么。但见虽是一路掌法,师祖打出来却是大不相同,双手时而飘忽,时而沉稳,似是小桥流水,又像是奔涌大江。急缓相继,大开大阖,身形流动之时,端的精彩绝伦。这套掌法本就是吕彦所创,此时自家出掌,更是滋味十足,醇厚绵长。于九宁最为吃惊的,乃此掌法虽是入门的简单招式,竟也劲力十足,气势雄浑,有几招使将出去,直将周围巨石木桩击得粉碎。于九宁暗自摇头,这个力道自己远远不及,内功修为尚与师祖相差太多。
吕彦打了几十掌便住了手,笑道:“九宁,我这掌法和你比起来,有何不同?”于九宁道:“弟子惭愧。师祖出掌气力大,内功高深。弟子还要勤加练习。”吕彦笑道:“你有甚么好惭愧。我多活了几十年,内力比你深厚些许,但却不是为此。”于九宁奇道:“那为甚么?”吕彦笑道:“你若想知道,就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我给你讲明白。”于九宁听闻,先是一愣,旋即大喜,道:“多谢师祖教授弟子武功。”
第二日一早,吕彦便将于九宁叫至后山。于九宁看那后山甚是空旷,只有一眼泉水从高处淌下,底下却是几个竹架,乘着大小不一的木桶,木桶之间用打通剖开的竹竿连通流水。山中汲水灌田都是如此,昆仑派的炉灶旁便是这般引水来用,于九宁看了倒也稀松平常,不过木桶倒是稍微多了一些,又无竹竿将水引出,泉水只在几个桶中打转,不知是何道理。
吕彦道:“今日教你来,是给你引导一些道理。昆仑武学晦涩难懂,若是看书空想,只怕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当年我便是凭着这个物什参透了内功玄妙,如今也给你瞧瞧,这可比那些书好懂多了。”于九宁奇道:“这竹竿里头还有内功心法,弟子愚昧。”吕彦道:“这些物什,若是只看做竹竿木桶,自然无用。若是将其比作人的躯体,则自有妙不可言。竹竿便是脉络,顶上一桶当做头颅,侧边两桶当做双手,下边两桶当做双腿,中间两桶当做脏腑丹田,水便是内力。我且问你,昨日教你打的‘太乙掌’,你自觉劲道不够。若要手中有劲力,你将如何?”于九宁道:“那自然是双手内力充沛。”说罢,捡起个葫芦瓢,在那泉中舀了一瓢水,倒进两侧木桶中,又道:“若能日日修习内力,就好比日日打水,将这几只木桶尽数灌满,则天下无敌。”
吕彦笑道:“日日修习?你却要修习到甚么时候去?莫不是等你七八十岁,再为你爹爹报仇?眼下我便是只这几桶水,不要旁边山泉帮忙,亦可做出效用。”说罢,将那葫芦瓢拿来,在中间的木桶中舀出一瓢,倒进两侧的木桶,道:“如此不就成了?”于九宁惊道:“那这丹田岂非空虚?”吕彦道:“你出掌便出掌,打别人管自己丹田作甚?他要打你脏腑,你再从别处舀回来便是。”说罢,将周围木桶随意舀了一瓢,倒入中间,那木桶果然又满。
于九宁愣了半晌,只抓到星星点点,叹了一声:“这……这却如何做到?”吕彦道:“只要道理你能明白,其他俱是小事。内力内力,便是全身脉络流通之道,倘若内力不通,就如一潭死水,似你开始那样,练个十年二十年,将这些木桶尽数灌满。届时除非你拳脚五脉丹田脏腑一齐上去打架,否则内力再充盈也没有用处。天下无敌自然不假,可也实在太慢。”于九宁笑道:“全身一股脑儿涌上去,那自然是不会。”
吕彦在他头顶一拍,道:“你晓得便好,这世上就没有那般的蠢人。昆仑内家武学的厉害之处,除了内力,还有一宗是导气。导气乃是将内力经由脉络导入周身的法门,只要导气连贯,就能将内力通入躯体各处。何处需要,便通往何处,用处多留,不用处少留,处处不需要,便屯在丹田脏腑中。似我方才那般,出掌时将内力通入手上经脉,收掌时则又归入丹田气海。如此你来我往,盈亏相补,哪怕是一两处内力空虚,你不用它,又何须理睬。故而看似内力不深,却一般效用。”
于九宁听得悠然神往,喜道:“既然此方法如此方便,为何我们入门不学?直接学这个法子不就得了,何须练几十年内功。”吕彦笑道:“你们小儿就晓得投机取巧,我却如何敢教。这心法高深无比,岂是你们想学就能学会的?内家功夫,内力为先。就怕是教你们学早了,内力不足还浑然不知,处处拆东补西。内力为主,导气为辅,可不能本末倒置。”于九宁听师祖数落,很有些不好意思。
吕彦又道:“你修习《昆仑玄经》整整八年,内功根基已成,内力很是深厚,今后也需勤练不辍才是。你所欠者,只是内力做不出最大劲道。而今我教你导气运功的法门,将你的一身内功尽数挥洒,你可明白?说穿了,这导气只是速成取巧的手段,但有巧便取,也是武学之道。”于九宁听罢,眼前一亮,昨日的诸多疑团,今日已是差不多都明白了,当即笑道:“弟子晓得了。日后内功定然修习不断,这导气的法子,也请师祖也要教我。”
吕彦教于九宁盘腿坐下,笑道:“我教你的这门心法,便叫做《盈亏互补》。现下我将心法读给你听,你要牢记。日后去了玉虚峰,也须随时修习,不可懈怠。”说罢,缓缓吟道:“内力有为法,如水之上下。上而为满盈,下而为耗亏。水有尽,力亦有尽;水流不止,运气亦不止。是故动者亏而为下焉,有上补;静者盈而为上焉,补于下。动静者不定,如下上不定,而下亦可上,上亦可下……”一连九章三千余言的章法,吕彦尽数教于九宁跟读。于九宁起初还勉强读得通,越到后面越觉得这心法颠来倒去,混乱之极,也管不得许多,全死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