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连忙跑上前去将于仲英扶起来,唤到:“师弟,师弟,你怎么了?”于仲英嘴角渗血,面色青煞,垂死挣扎道:“师、师兄,此地、此地不宜久留。前方三里,有、有片树林,篮子……篮,篮子里……快走,走!”说罢,便昏厥过去。左三秋与穆镇邪医术甚好,穆镇邪当即号脉,只一搭,便冷汗涔涔,颤声道:“小师弟这下可糟,内伤太重,怕是,怕是……”说罢便不住摇头。左三秋从怀中摸出几味草药来,放在嘴中嚼成草团,压在于仲英喉咙中喂了下去,道:“此药日日生食,可让师弟续命几日。快些带师弟上山,师叔定有救他的法子。”
几人上马西行,途径一片树林时,谢之离止了众人,道:“师弟方才说三里外树林,定是有要紧物什在此处。我们赶快去找,看附近有没有。”众人心下会意,由左三秋照看于仲英,其余几人进林寻找。不多时,便发现一座墓,墓旁才放着祭品,香还没有燃尽,篮子便在墓旁。众人上前一看,不由得心头发酸,原来那篮子中的,是一个婴儿,还在熟睡。墓碑上写“爱妻于陈氏宣之墓”,侧旁是“夫于仲英立”。甘子言凄然道:“这明白了。陈宣是师弟亡妻,小儿八成是师弟的骨肉。枉我在这武城郡为官六载,竟不知师弟就在此隐姓埋名,真是大罪过。”谢之离道:“三师弟,此不是你的过失,不要放在心上。目下情况紧急,你不要乱了心神。我们还要赶回山给师弟治伤。”说罢,由谢之离怀抱婴儿,众人在坟前拜了三拜,出林上马直朝昆仑山而去。
几人不敢停歇,沿站换马,终于赶回昆仑。谢之离当即到玉女峰去请吕彦前来。吕彦听闻此番是于仲英伤重上山,什么也不说便赶过去,只见于仲英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知道是受伤极重,若不是这几人日日续命,早在中拳之时便该一命呜呼。吕彦道:“如何受的伤?”谢之离道:“被一个叫做童春古的老贼中了两拳。师叔,这、这还有救么?”吕彦听闻“童春古”三字,一个愣怔,凄然道:“童春古?你们如何招惹了他?可怜我这徒儿被阴阳二气震伤心脉。纵是我运气疗伤,仲英也活不过一年了。”七人急道:“这便如何是好?”吕彦道:“我全力一试。你们先且退出去罢。”七人默然无语,退出大殿。
整整两日,谢之离等人守在门外,寸步不离。有弟子送来饭食,却都没有胃口。待吕彦从殿中出来,已经元气大伤,站也站不稳,只是朝殿内指了指,摇头悲叹,两行眼泪流了出来。谢之离等人扶住他,道:“师叔,师弟……”吕彦道:“活不过冬了。你们师兄弟几人情谊深厚,在这几月中对他多多照看。老啦,不中用了。若是游先祖还在世,定能起死回生,唉……”谢之离悲愤交加,跪下叩头道:“弟子无能,教师弟遭此大难。今日与童春古对拳,弟子才知山外有山。那年是弟子狂妄失礼,弟子恳请师叔重新出山,执掌昆仑派。”
吕彦摇头苦笑道:“我隐居多年,年事已高,掌教实在力不从心。这些琐碎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们去打理。昆仑武学博大进深,你等师兄弟若能心无旁骛,定有大成,也不用我再点拨。子言也已回山,你们若非得已,便安心在山中授业习武,休要再惹是生非。一旦有难处,要来玉女峰找我。”谢之离如何肯依,跪在吕彦面前不起,王焕五人也跪下挽留,将吕彦围在中间。甘子言却猜测吕师叔必有苦衷,只怕是不便出口,便道:“几位师兄师弟,师叔自有道理,不可强留。且让师叔回玉女峰,若有难疑,我等前去请教就是。”吕彦向甘子言微微点头,未想这个弟子当初并不在山中,却旁观者清,实在是难得,便道:“遇事多思量,我在与不在并无分别。”
谢之离知晓挽留不成,只好罢休,又念到仲英孩儿之事,怕仲英身后,几人耽误与他,便道:“师弟有了骨肉,我们也带上山了。”吕彦惊道:“仲英有孩子了?在何处?”甘子言道:“他还是个初生男婴,我将他先托付在派中女弟子处,日日以糖米粥喂食,孩子尚好,待我前去抱来。”说罢,甘子言几步跃下台阶,不一时便将那婴孩抱了来。吕彦将婴孩接过,左看右看,又是老泪纵横,哽道:“仲英终是有后了,大好,大好啊!”又叹息道:“可惜了我那玉女峰顶荒凉萧瑟,无人照看,比不得这玉虚峰热闹。”谢之离道:“我等正有此意,恳请师叔为这孩子教授武功。我们七人本领低微,恐误了孩子前程。”吕彦道:“你们启蒙他足矣,日后若是有缘,这孩子自会与我相见。”众人晓得吕彦如此说,便是同意了,心中大喜。吕彦道:“我去了,你们好自为之,等闲莫来玉女峰。”一扫拂尘,便独往玉女峰而去。那背影全不像武学宗师,只一个丧子的垂垂老人,当真凄凉。
几人抱着婴孩,走入大殿,见于仲英还是昏迷不醒,便唤来两名弟子,将于仲英抬至向南的一间弟子房中,时时看顾。一日后,于仲英醒了过来,只是连话也说不出,只有双目在看。甘子言将婴孩抱至眼前,对他道:“师弟,你看看,这是你的孩子,我们给你抱来。师叔看过你了,他给你治伤。你好生修养,不出几日便能痊愈。”于仲英略微点头,又阖上双眼。
如此又过了几日,七人轮换照料,于仲英虽虚弱无比,但终于勉强也能坐起身来说几句话。只是一想起他大限将至,七人心头都是无比痛楚,反要于仲英宽慰。
转眼已是渐渐入冬,狂风呼号。谢之离等人教罢弟子,担心于仲英住处寒冷,便都前往那弟子房中。于仲英正倚在炕头,婴孩给他抱在怀中。见到众人,于仲英笑道:“师兄们都来,甚好。”谢之离道:“将要入冬了,屋内冷暖如何?”于仲英道:“屋子暖和,有劳师兄了。”甘子言道:“那便好。师叔前日里传话过来,说你光景不错,等熬过了冬天,就能下地了。”于仲英摇头苦笑,咳了几声,说道:“三师兄也不必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骨,我自然晓得。这冬天,我怕是熬不过去了。”那七人一听此言,都是默然无语。
甘子言将手旁水杯端来给他,于仲英将水饮下,又道:“自那日我被师父赶下山,我们师兄弟,得有八年未见过了。咳咳……咳……只是我一直居无定所,师兄们便是下山,也得遇不到。三师兄当了朝廷命官,我却不曾混杯酒吃,着实遗憾。”甘子言唯有苦笑,心道:“原来他也未到我武城郡,不然凭我们情份,如何也能相见。”
于仲英又笑道:“我听说派中九个掌门,你们还给我留了位置,可惜我没有这个福份。”谢之离道:“确实如此,成天殿掌门便是给你的。我们都不信你能违抗教旨偷学武功,师叔为何教你下山?”于仲英道:“非是我不说,实在是兹事体大,师命难违。师兄莫要见责。”谢之离道:“那便不说,只是你受苦了。”于仲英道:“也不见得受甚么苦。我在鲁中,还遇到个女子。那女子不嫌弃随我奔波劳苦,和我一道走。若是还在山上,可就错过了。”说罢,又咳了几下,叹道:“可怜了我那小妻,跟着我不曾享福,生这孩子之时,难产出血,就那么走了,唉……我此生,就是愧对与她。”于仲英说得凄苦,那几人也是心酸不已。
甘子言怕他忆起伤心事坏了身体,忙把话头支开,将婴孩抱起,道:“师弟,你这孩子,可起名字了?”于仲英咳嗽一阵,勉强笑道:“小弟没读过多少书,孩子他娘去世前,也不曾留下名字。我本来打算找个先生,现下这三师兄的学问,却抵得上好几个先生了。”一席话说得众人都苦笑了起来。于仲英对甘子言又道:“三师兄,你读书多,这孩子的名字,就有劳你了。”甘子言道:“自然在我身上。师弟,你且想要个甚么样的?”于仲英道:“还是简单为好,我记住了,日后能说给他娘听。”几人听了,无不凄然,甘子言叹道:“师弟放心,定然记得住。师弟也要给个意向,不然我们怎能妄取。”
于仲英倚在床头想了半晌,道:“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即便一身本事,又怎抵得上太平日子里一个农人。他日后有无出息实不打紧,我就希望这孩子、这孩子日后,能亲眼见到天下安宁。”甘子言轻晃折扇,想了片刻,道:“要这天下九州,尽得安宁,就叫‘于九宁’罢!师弟,你觉着如何?”于仲英脸色本已极为苍白,听了这话,竟然喜上眉梢,连声叫道:“好!九宁,九州安宁,好名字,咳,好名字。多谢三师兄。”
甘子言本想说话,心头一酸,却是甚也说不出来。于仲英又咳一阵,右手捂在嘴前,众人见他指缝中都渗出血来,忙教他快些休息,于仲英摆手,凄然笑道:“现在不说,以后就没得说了。”又叫道:“大师兄。”谢之离急忙坐在床边,道:“师弟,你说罢。”于仲英道:“我怕是、怕是没日子了,这孩子,还得靠众位师兄照看。大师兄,我就把他交给你们了。”说罢,将腰间的铜八卦解下来,交给谢之离。
谢之离接过八卦,眼含热泪,道:“师弟放心,只要有我们昆仑派一人活着,就一定将九宁抚养成人。师弟,你、你安心养伤罢!”说道最后,情难自已,回过头来,竟是滴出了几滴眼泪。于仲英笑道:“师兄不要伤心,生死有命,我今生、今生能再遇到你们几位肝胆相照的兄弟,足矣啦!”
众人又说得一阵,最后竟是依依惜别。
入冬后第一场雪,于仲英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