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九宁自楚宜走后,心中伤感,懵懵懂懂,一时没有听清,待唐俭又唤了一遍“于参事”,才支吾应道:“啊?我......我,我也不知。既然大人说好,那......那必然是好的。”长孙无忌笑道:“于参事,你莫要急,唐大人只要你说话,未要你决断,怎的成了这番模样?”于九宁心中惭愧,面红耳赤,道:“我、我分了神,没听明白长孙大人和唐大人说甚么,还望恕罪。”李世民道:“可是因楚小姑娘?”于九宁点头不语。李世民笑道:“不若你先随楚将军去,待我用你之时,托教给你,你再回来不迟。”于九宁道:“万万不可。下官虽不才,却也深知庙堂之重。下官是一定要保护殿下的。”诸人叹道:“于参事小小年纪,居然有此般见识,我等皆不及他。”长孙无忌再道:“关于殿下与太子之事,参事可有看法?”于九宁道:“我入门浅,不及大人们想得完全。我向时习武,大师伯与我讲,日后不可惹是生非,不要招惹他人。但若是他人逼上了门,却也不可放过。殿下与太子便是如此。本来太子继位,我也无甚话说,他安心坐皇帝便了,但如今他步步紧逼,毫不留手。太子今日尚且如此,日后他即位,哪来我等的容身之处?手足相残不该,等死更不该。殿下、太子只能留得一个,那当然需得是殿下。
诸人听罢,尽皆称赞。长孙无忌道:“是了。太子与我等相争,不是要我们服输,是要我们的命。我想来想去,却不想这简单的道理。殿下,既然太子不肯相饶,我们又何需顾念太多呢?除了与他拼命,哪来退身之法。”李世民不置可否,道:“此事还容我再想想。”诸人话已至此,便不再多言,纷纷退去。于九宁唱个喏,也退下了。
自此之后,两府斗争愈剧,东宫减了不少例赏,调离了不少人,秦王府也减了不少例赏,调离了不少人,哪家也未讨得半分便宜。只有裴寂替太子说了句“立储既定,不可轻动”的话,总而来言,还算是东宫居了上风。如此你来我往,不知觉已到了新年。
虽走了几人,秦王府有天策属官在府作公,倒也不觉冷清。于九宁想念楚宜,想念昆仑山上的师祖师伯,颇是伤怀。李世民去大兴宫赴宴回来,又在自家府上摆了宴席,宴请诸位属官。于九宁心里有事,只敬了一杯酒便退下来。
长安夜间宵禁,街上无人。于九宁飞身上了房顶,来回几纵便翻过墙头落在城外。星辰微黯,无甚亮光,西风呼啸,大雪飘飞,城内外一片白茫。但于九宁自练过《固脉心法》之后,目力惊人,远远便瞧见了那座城隍庙。当日庙中血战,门框窗棱、泥塑供桌,乃至房梁庙顶,都被打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今夜一看,却见似已给人修好,想是出城务农的农人看到了,筹钱修的。
于九宁心道:“便是这早断香火的小庙,百姓见它破了,于心不忍,也要修缮,倘若国破了,百姓又是何种滋味?也不知要多少百姓,筹多少钱,筹多少命。自古国破家亡,庙堂争来争去,受苦的还是百姓。我如今所做之事,长孙大人所做之事,乃至于殿下、太子所做之事,无疑都错了。可若是错了,秦王上下坐以待毙、引颈受戮,难道就是对的了?必然也不对。”想到此处,于九宁只觉心情繁复,头痛欲裂,“难道这皇位便如此诱人,直教人失了本性?做百姓有何不好?权力,权力,我却不见得有甚么好,倒是个恶魔。是了!有了权力,就可以想要甚么有甚么,想杀谁就杀谁。但是钱财够用便可,我也没来由杀那么多人作甚?我不要太多钱,也不要别人的命。凭一身本事,能做官就做官,做不了就去种田采药,生活不愁,一样快活。哎......若是别人都如我一样,天下该有安宁了。宜儿前番在崤山教我不少诗,有一首是周朝的,像是说‘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说得对啊!靠本事来活,逍遥自在,又何须羡慕甚么帝力。天下争夺权力的人,贪念太重,恶欲太甚,七师伯告诫我,为人万不可有贪念恶欲,否则即受天谴。”猛一抬头,已到了城隍庙前,才发觉自己实在想多了,苦笑道:“我若求天下人都无贪念,岂非也是我自己的贪念?罢了,不去想它。我是天策府的兵曹参军事,只奉好本职便了,东想西想,却误了正事。”
于九宁拂了衣上雪花,进得庙内,却见如今光景比昔日还要好,收拾得干净,那泥塑的城隍已重塑成了泥胎浇铜的,看来当真是使了不少钱,香火贡品也续上了。于九宁笑笑,一跃上了房梁,平躺在上面,忆着当日情形,又想起楚宜,心头一暖,道:“宜儿、宜儿,不知你在家中过得如何?今日新年,你们那里虽处江西,也很冷罢!我本想去寻你,又恐耽误了职事,你却瞧我不起了。你多保重身体,勿要忤逆了你爹爹,等我此间事了,我定去见你,你等着我。”
待到子时正,大兴宫和城内的王侯家都放起了焰火爆竹,将长安城照得通透。城外雪面映红,于九宁自幼在昆仑雪山长大,内力又深,不生火也未觉寒冷,瞧这红雪,竟还有些热。噼啪响尽,已入新年,城中三声梆子响,又归于沉寂。于九宁望西叩了几个头,遥拜了父母,又遥祝了诸位师祖师伯,起身回城。
雪夜颇为寂静,除轮班巡逻的卫兵,连雪片落地的沙声都清晰可闻。于九宁隐在房头,缓步往秦王府走。行至一处宅院前,却望见房顶上也伏着几人,身上俱是黑衣。于九宁目力极好,那几人未察觉他,他却早看见了,当即俯下身子,只露出头来瞧,不禁吃吃笑道:“这几人实在也太蠢,夜间着黑衣本是要有个掩护,今日大雪,房前屋上一片白,你着黑衣,却不是怕别人看不到?”那几人给西风吹得瑟瑟发抖,却竭力不动。待过了许久,为首的人招一招手,几人起了身,踩着房脊往深院而去。于九宁悄然随在身后,暗道:“莫不是又来了少林寺的高人?看这身法也不太像。”望下一瞧,那宅院门前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尉迟”二字。于九宁惊道:“这是尉迟将军的府邸?他还有事给少林高僧抓了把柄么?且去瞧瞧。”
那几人由往深处走了些,攀椽下了房顶,抄手便从腰间抽出刀来。于九宁心下了然,道:“这万不是少林寺的人。信佛之人哪有使刀的道理?只怕是要寻将军麻烦的刺客,趁着焰火爆竹喧闹,偷潜过来的。今日大雪,便是踩下了脚印,不消一刻,也给雪覆了,当真是做坏事的好天。只可惜将军何等样人,能教你几个宵小得手。我倒要下去,看你等如何行事?”想罢,两个翻身,落在刺客方才伏着的房顶。那些刺客摸在卧房门前,反手握刀,轻身推门进去。于九宁还未从房顶跳下来,却已听屋内一声震天价喝:“甚么人?”紧接便是刀剑铿然,几个刺客早被打出屋外。于九宁恐他们逃了,从房顶上施一招“冰封万里”,掌风裹挟白雪而下,院中雪花飞扬,混沌不清。几个刺客硬受了掌力,那掌风寒冷,西风大雪更冷,刺客苦不堪言,手中短刀差点也给冻落在地。于九宁从房上跃下,见尉迟恭刚好出屋,高声叫道:“将军,我是于九宁。”尉迟恭虽不能见,却哈哈笑道:“于参事你也来,很好,很好!”说罢,手中绰起一根马槊,望雪里只一穿,便是一声惨喝,血水激出,倒了一个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