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多时,便见一片山间青石地,几个身着异装的人围坐一处,低声详谈。陆云衿博学多才,听得懂几句突厥话,回头道:“这几人来中原,是要见天机门。”于九宁和楚宜俱是吃惊,于九宁道:“天机门?那这几个突厥人定是不干好事了。”陆云衿道:“你与天机门交过手了么?”楚宜道:“何止交过手,险些被周显害死。”陆云衿点头道:“你那时的武功,确实难敌周显。”
又听了片刻,陆云衿道:“听他们抱怨,我大约猜得出来。他们原想掩人耳目,不走官道,这才钻进崤山迷了路,此刻正等天机门人来接。”于九宁嗤笑道:“呵,鞑子真是没见识,崤山便能困得住他们了,倘若见到中原灵山,不得吓死。”陆云衿道:“等那人来了,我们一路尾随,看看他们图谋何事。”
等了摸约三刻,一个天机门服饰的人骑马赶来,突厥人都站起来迎他,很是抱怨了几句,那人面无表情,只管指路。楚宜忍不住低声道:“又是周显!”于九宁恨道:“真是哪里都能……”话未说完,眼前猛然一黑,楚宜也是一声惊呼。再看时,乃是一颗石子,本打于九宁面门,却被陆云衿牢牢握在手里。那石子来势之快,于九宁和楚宜竟丝毫无察。楚宜忙再看向周显,却见那群人也向这边张望找寻,定不是周显出手。
只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树林响动,似是有人快步在树梢疾走,边走边道:“藏着的人,快出来罢,你们敌不过雄鹰的眼睛。”虽是中原话,但吐字怪异,没有语调,不像是中原人所言。话音未落,一个中年人已立在青石上,也是突厥扮相,双目紧紧盯着三人藏身处。
陆云衿给二人做个手势,教他们别动,自己却一跃而起,立在青石另一头,拱手笑道:“久违了,阿史那衣禄大人。”阿史那衣禄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陆学士,失敬失敬。怎么如今不做官?看来这李渊也识不得人才。”陆云衿笑容不止,道:“幸而不做官,不然教你一石头打破了相,可就晦气了。”一众突厥人和周显都以为两人是故交,否则今日密会让外人撞见,只怕早下杀手。
阿史那衣禄道:“那年在大兴城,我和陆学士数面之缘,对学士的文采学识是十分钦佩的。没想到学士武艺竟也如此高强,当时恕我眼拙,可一点没看出来。南人朝廷里,有陆学士、太史监陈掌事这等贤才却不得用,实在可惜。不若与我北上,与颉利可汗共治北国,不知学士意下如何?”陆云衿道:“我生性散懒,怕要辜负可汗厚爱了。不知大人此番南下,可有什么见教么?”
阿史那衣禄一挥手,众人有意无意,将陆云衿围在当中,陆云衿恍如未觉,依旧双手负在身后,长身而立。阿史那衣禄笑道:“见教谈不上,学士今日所知太多,不得已留下学士一条命。莫怪莫怪。”“怪”字刚一出口,阿史那衣禄便挥拳直击,身如鬼魅,周围突厥人也挥舞兵器相应。却见陆云衿足尖一点,双手架在阿史那衣禄拳上,轻飘飘飞出圈外。
于九宁心中焦急,就要冲出去帮忙,却给楚宜拽住,指向旁边。只见周显背靠一棵大树,依旧面无表情,似是对此事毫不放在心上。楚宜悄声道:“周显这种飞扬跋扈的好事之徒,怎会不出手呢?只怕有诈。”于九宁道:“不管他,先去帮忙要紧。”楚宜又拽着他手,道:“大伯不让我们出去,自有道理。你看他出手,毫无半点落败迹象,还不必担心。”
于九宁再细看,只见那些突厥人远不是陆云衿对手,纵使人多,陆云衿偶出几掌便抵得过,要紧处还在阿史那衣禄。突厥武功自与中原不同,招数很是邪门,看他出掌击面,实则出腿撩腹,看他抬腿,却闪出指爪,虚实难料,动若脱兔,端的阴狠毒辣,不知内力如何运转。非但如此,那武功一招一式都气力十足,想是突厥人经常食肉之故,得以体魄强健,身躯粗壮,反观陆云衿,实在是瘦弱不堪。
阿史那衣禄身法奇快,双足垫跳,从无站定,在陆云衿周身蹿来蹿去,若非凝神定心,只怕都看不清他出手。中原武功讲究立地生根、下盘敦稳,习武者扎练马步,犹如大树生于土地,风雨不动。与之相比,阿史那衣禄的身法当真教人费解。楚宜轻声道:“他这样站也站不稳,不怕教陆伯伯攻了下盘么?”于九宁也奇道:“对,若是师父扫他双腿,他定然摔倒。”
岂不知这世上诸多事宜,看似简单,要做到却千难万难。因旁观之时,方法只在心中,自以为“我能如何如何”、“我若如此便怎样怎样”,真要出手践行,方知难处极多,实情与理想大有差距,那些办法一个也行不通。正如于、楚二人所想,阿史那衣禄下盘空虚,若扫到他的双腿,定将他踢倒,却不想自己能否攻得到阿史那衣禄的双腿,凭阿史那衣禄的身法,只怕贴近出招都是困难,更遑论甚么上下盘。愈是经验匮乏,愈容易犯这样的错。
陆云衿年轻时便在隋廷见过此人一展身手,怎会不知这垫步跳跃的厉害。如今与阿史那衣禄拼斗,想攻他下盘,也总被他迅疾躲开,而他鬼魅出手,却总得益于这样的怪异身法。陆云衿只得挥开双掌,左右便是“浅水有浪”、“冰封万里”、“溅泉沾衣”三掌,尽阖在身前,与阿史那衣禄拼快。二人游走相斗,拆招递招,只是间不容发。
于九宁与楚宜看得呆了。几人相处一月,从未见陆云衿如此出手,与于九宁拆解对掌时,也并未出全力,此前和孙十恶较量,更只有一招制敌。今日得遇突厥高手,陆云衿全力施为,直教人叹为观止。于九宁看陆云衿双掌翻飞,运气流畅,掌法自己尽数习得,却远不及这般绝妙,正如陆云衿所言,掌法虽少,胜在多思,愈用心则奥妙无穷。
阿史那衣禄的武功变化多端、技巧灵便,陆云衿却是连绵不绝,一掌既出,后招紧随,掌法因时而变,随心所欲,也教人难以机先。
忽见阿史那衣禄一跃而起,手掌劈向陆云衿头顶,掌风未至,陆云衿已横起手臂拦架,却不知阿史那衣禄乃是虚招,双手不收,双脚已踢向陆云衿面门。
于九宁、楚宜暗叫“不好”,陆云衿却只一偏头,一只手托在他双腿处,另一只手顶在他脚底,浑身发力,将阿史那衣禄扔了出去。阿史那衣禄打个旋子,稳稳落地,叫了声:“好手段”,又欺身而上,连攻三招,皆被陆云衿格开。
陆云衿扫视周身众敌,心念一转,电光火石间换了策略,使出“沸寒两重”一掌,脚下踩天罡斗数,左突右进,一手护在胸前抵挡阿史那衣禄,另一手却强攻突厥众人。两人武功相若,陆云衿一只手本打不过阿史那衣禄,但因只取守势,严守门户,阿史那衣禄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陆云衿,那些突厥助手却哪里挡得住如此神掌,一个个受了伤。
眼见助手愈战愈挫,阿史那衣禄心中万分焦急,自己是突厥人,不必顾及汉人礼义,甚么宗师气派,自己本是不在意的,以多欺少才是正道,面子值几头羊?但自己南下与汉人交往,试探他们手段,自觉这些汉人没一个有本事,瞧谁也不上,言语举止间颇有些不客气,其中以天机门人为最。毕竟自己与天机门有事联络,故而所见者十有八九是天机门人。谁料今日苦战不敌,实在拉不下脸来叫一个天机门的汉人襄助。
犹豫片刻,一众突厥人已全被打成重伤,扑倒在地。陆云衿心无旁骛,抖擞精神,与阿史那衣禄重开架势,还如先前一般往来拼斗。阿史那衣禄终于悔不当初,大声道:“周神剑还不出手么?这个人我可拿不下啦!”
周显鼻头轻轻“哼”一声,长剑剑锋已刺向陆云衿后颈。陆云衿早有防备,本待躲闪,那剑锋却被于九宁一掌震开。周显面疑惑不解,看了看于九宁,突然面露喜色,振剑向于九宁刺去。
于九宁已惊得汗如雨下。方才周显出手之快,若不是自己与楚宜时时留心,在阿史那衣禄喊出“周神剑”时便已蓄力冲出,只怕还赶不上他。此人剑法之强,远胜于昔日周显,难道他这几日武功也大成了么?周显一剑紧似一剑,于九宁太乙掌本是后发制人,以慢打快,但遇周显这样的快剑,想“制”他也无从谈起。于九宁左支右挡,难以为继,不得已使出新学不久的寒泉十二掌,一招“寒风长吟”奔涌而去。周显横剑挡开,却不知此掌法比太乙掌玄妙,一时大意,后退了几步。
周显眼冒精光,兴奋不已,连攻了三剑,封闭天、地、人三路,于九宁催开双掌,将三路剑法格挡开,欲待还手,周显剑锋又至,后发而先机,刺向于九宁手腕,于九宁不得已收手再挡,周显此番却将他笼在剑光之下。方才那一掌,掌风极远,劲力不散,周显已经看得分明,自己恃长剑,出手要比于九宁双掌来得远,于九宁却有如此掌法,弥补远近之缺,实在是想不到。虽见于九宁功力远不如己,但不知还有甚么精妙掌法,登时兴致盎然,存心想要见识见识。
这厢陆云衿与阿史那衣禄还在恶斗,二人面色涨红,头顶蒸出水雾,乃是招式拆尽,对拼内力之兆。阿史那衣禄已不知多久没见过此等旗鼓相当之人,陆云衿却也不好与人动手,出手极少,今日二人相争,愈打愈成惯手,已然拼出全身本事。阿史那衣禄瞥见周显并未出全力,而与于九宁周旋,一边防范,一边逼于九宁施出掌法以仔细观摩,暗道这个武痴怎也不分时候,眼下的局势,分明是杀掉两人要紧,哪里是学武?若给他们逃了,大事不好,便道:“周神剑,此人武艺不精,与你并无助力,先杀了他罢!”陆云衿也时常观战,明见于九宁落於下风,却好整以暇,不慌不乱。
周显听闻,又是轻轻“哼”一声,剑光暴起,向于九宁刺出。这一剑直似刺向陆云衿的一剑,不论气力、剑招,都是极佳。于九宁眼见剑光闪来,自己定然抵挡不住,只能默念楚宜能否把得住时机。
忽听一声轻呵,周显只觉背后有人袭来,听风声破空,想必对手也拿着宝剑,不得已回身抵挡。于九宁等的就是此刻,紧贴他身后,一招“浅水有浪”,将周显打出丈远。这一掌本就是近身出掌的法门,讲究寸劲爆发,周显万想不到自己和于九宁相距不过二尺,胳膊都伸不直,却能打得出这样力道,只好受了他一掌,虽无大碍,自己占优的局势却毁得一干二净,再看时,原来身后是个女子。
那人正是楚宜。于九宁和楚宜早在看到周显时便已议定,虽然猜不准为何周显不出手,想来他们当作只有陆云衿一人,故而轻视。这天机门和突厥人,怕也不是一条心。倘若自己立时冲出,周显、阿史那衣禄和一众突厥人定要下杀手,陆云衿辛辛苦苦扮出孤身被围的假象便破了局。常言道骄兵必败,敌人正做骄兵,自己可不能添乱。待到陆云衿将小喽啰清扫,周显必要出手,此刻二人一定要现身襄助了。周显武功高强,于九宁交手两次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敌明我暗,便想出个于九宁在前交手,楚宜持剑偷袭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