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陆云衿便将二人叫醒,还如昨日一般,教了一掌,夜间又教于九宁站在寒泉中苦练。如此过了十日,直到第十掌“虚通有无”,大要的招式和运气之法,于九宁已学得了六七成。楚宜日见于九宁掌法精熟,武艺愈高,说不出兴高采烈,每晚吃饭前看他演练掌法,较谁都要高兴。
之后过得六七日,陆云衿却不教掌法了,只教于九宁站在寒泉中呼吸吐纳,修习内功。于九宁心中虽奇,却也依旧照办。
到第十日,陆云衿将于九宁叫在寒泉旁,道:“今日教你第十一掌。若教其他功夫,讲究承前启后一气呵成,中途断不得,我本意也如此。奈何这一掌乃是旁门,又为掌法精髓,诡谲无比,倘若内力修为不到,横练定会走火入魔。我向时创此掌,在寒泉中浸了四十九日,以内劲全盛充盈之体,才敢试此运气的法门。你自幼在昆仑派修行内功,有吕掌门看顾,修为想是够的。教你又浸了几日寒泉,总要有备无患才好。停练这些天,今日我便来授你这一掌。”
于九宁道:“弟子明白。”陆云衿笑道:“此掌出招的法门,我少待说与你听,但掌法精义来由,还得你自家体悟。我且问你,这几日教你十掌,你如何见解?”于九宁道:“掌法正如其名,与‘寒’、‘水’二字环环相扣,道理尽在这口泉中。”陆云衿道:“是了,我先教你的十掌,所用若非寒气,便在水势,皆寒水之理。但不止寒水伤人,另有一水也甚是厉害,你想是甚么?”于九宁一愣,苦思半晌,不期然瞧见楚宜正烧水,一壶沸水滚烫滚烫,“咕嘟嘟”冒出热气,顿时恍然大悟,喜道:“我晓得了,乃是沸水。寒水冻人,沸水灼人,俱是能伤人的。向时都是打出寒气,今日这一掌,是要打出灼气来罢!”
陆云衿点头道:“不错,心思倒是对的,只是太中规中矩了。我这掌法既叫‘寒泉十二掌’,又怎能单拿灼气伤人?”于九宁奇道:“那却怎样?还能一掌打出两家内劲来?”陆云衿道:“如何不能?你有两只手,出掌时,一手寒气,一手灼气,岂不教对手挡无可挡,无法化解?”于九宁惊愕良久,心中暗忖:“道理是如此,却如何能做到?”猛然忆及当年师祖教授“盈亏互补”的导气法门时,也是这般心思。时隔两年余,又见精奇绝伦的武功,不知是自己孤陋寡闻,还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太多,但总教人大开了眼界,晓得天外有天。好在平日里也自知功夫弱,毫无妄自尊大之心,否则今日还不得羞愧跳湖而死。
陆云衿见于九宁脸上阴晴不定,晓得他有自家心事,便瞧着他,一脸笑意。于九宁想来想去,才想到扯得远了,忘了要来学掌法的,惭愧道:“师父见谅。”陆云衿笑道:“你要学此掌法,实则有许多便易。你平日在寒泉水中练功时,我便瞧出你内力深厚,运气之道也颇为精妙,这可是罕有。是你师祖教的?”于九宁道:“是弟子师祖教了两年,才有了一身导气的内功。”陆云衿道:“那便是好了,你有如此内力,愈加事半功倍。你且先将心肺阴气、肝腹阳气屯于丹田,阳气游走左手三阳脉,聚灼气,教左手发热。”
于九宁照样试了,右手尚无异样,左手手心已微微有些红润。陆云衿再道:“左手内劲不要松,将丹田阴气游走右手三阴脉,聚寒气,教右手发凉。你既知导气之法,会将丹田气分布于脉络之间,想这聚气丹田,调节疏通之道,亦不至太难。”于九宁本颇担忧,听了此话便也放下心来,依着《盈亏互补篇》修习的法门,调和内息,右手心竟也微微有些发青。
于九宁见如此,心里高兴,喜道:“师父,我也做成了!”话一出口却泄了气,不能全神,一时间气息紊乱,脉络激荡,面色霎时难看,身形也摇摇晃晃不甚稳当。
陆云衿单手扶稳他,疾道:“你且莫慌,先吐纳三下,将左手阳气收回丹田,分流于肝脏肠胃之中,只余右手阴气,使一招‘寒霜争渡’打出去。”于九宁赶忙照做,一掌将内力打出,直累的满头大汗,瘫倒在地上,回想此情形实在险恶,若非陆云衿指点,定出祸事。于九宁自觉惭愧不已,道:“弟子疏忽了。”陆云衿笑道:“无事无事,你初来便有小成,也是了不得的。心里痛快,也切勿分心,一旦稍有不慎,冲撞了经脉,致使阴阳失调,可就不妙了。这愈阴愈阳的法门,本就繁杂深奥,修习时必要全神贯注,日日苦练,切不可急于求成。似你这般练功时还敢说话,更万万要不得。此番教训你记住了?”于九宁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往后再不敢托大了。这内息冲撞滋味可得要人性命。”
陆云衿哈哈大笑,道:“有我看顾你,想来也不至出甚么大事。不过教你着些苦头也好,吃一堑长一智,省我不少工夫。想我当年练此功,可不会你这导气功夫,只得先将左三阴脉、右三阳脉强闭了。但有一步走错,内力堵在脉络当中,难免将人活活憋死。而今你内功基底精妙厚重,可是大大的方便。”便教于九宁休息片刻,疏通周天脉络。待缓过了气,陆云衿又将内力收放调和之道,乃至阴阳二脉来往制衡的要诀仔细教与于九宁。
过了几日,见这一掌已有些模样,陆云衿便也将最后一掌“本源归宗”教了。
进山二十多日,于九宁刻苦修习掌法之余,还要在寒泉水中浸泡,纳水底寒气,归藏于脉络之中。待到后来出掌,不消刻意催发,自然而然内劲中便裹挟寒气袭人,已是颇得陆云衿的章程。等过了一月,于九宁再与陆云衿喂招试手,竟也能在陆云衿手下走过三四十回合,又因他自幼修习内功,有《盈亏互补篇》的支持,其劲道醇厚较之尤甚。楚宜虽不能习掌,陆云衿也时时指点她的剑术,比之进山,也有小成。
陆云衿晓得于九宁乃是官身,还有公门事宜,比不得江湖上闲云野鹤,又已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此番该是离别之时,便将二人叫来,笑道:“你们到我这里住了一月拜师,天策府的职事怕也误了不少。眼下一十二掌我已尽数教会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去领责罢!”
二人一听,便知又要分别。此番情景,于九宁早已历过两回,虽说心中难舍,终究还是忍泪叩拜。楚宜自来此,每夜都听陆云衿讲一些与她父亲的旧事,心中早认了这个大伯,如今离别在即,眼泪扑簌簌便流了下来,痛哭道:“我舍不得离开大伯。九宁是天策府的,我是秦王府的。天策府公事多,先教九宁回去交差,我再陪大伯几日。”
陆云衿晓得楚宜是孩子脾气犯了,哈哈大笑,宽慰她道:“瞧你说的模样,活像是与我再见不到了。你前几日还邀我去家里做客,今日忘了?莫哭莫哭,你先同九宁下山,做本分的职事,这才是正道。你再要哭,我可不去了。”劝了半晌,楚宜才止了眼泪。
陆云衿又对于九宁道:“你武学根基深厚,这套掌法本应比我打得好。至于如今光景,除了是新学不久,还在你出手太少,经验匮缺。日后不求你寻衅硬与别人交手,我只要你日日练功,不要松懈。假以时日,手练得精熟,武功自会大进。我这套掌法只有十二招,招式实是不多,但内中无穷无尽的变化之道,我却没有办法教你,要你自己悟。你且谨记,学武绝非招式口诀,而是道。你甚时体悟得出此间大道,再不必寻旁人学习,自家也能创出绝世武功。师父有师父,师父还有师父,师承源源总有尽头,那尽头处的第一人,不过悟道而已。”于九宁稽首道:“弟子记住了。”
陆云衿点头,瞧见楚宜的佩剑,不禁苦笑几声,道:“我见小宜儿用的是剑法,一则楚将军是高人,二则我也不会使剑,故没甚么好教你的。我却有个姓陈的冤家,有朝一日你二人见了他,就把这套掌法打给他看,说不得,他还会将自己的剑法传与你们。他的剑法我虽没听过,但想来更是高深,你们潜心修炼,日后必有大成。”于、楚二人大奇,道:“这个姓陈的是谁?可是仇家?”陆云衿摇摇头,苦笑道:“不是仇家,却还是个麻烦。”
于九宁突然灵光一闪,道:“师父说自己当年在昆仑山观武,可是与这位姓陈的前辈同去?”陆云衿奇道:“你怎知道?”于九宁道:“我在铁链桥上寻到了师父和陈前辈打赌的木牌。再回想师父经历,想必便是当年留下的。”陆云衿一愣,摇头笑道:“那个木牌年代久远,连我也快忘记了。不过姓陈的定然牢牢记得赌局。我在此处隐居已有二十年,偶然出行,也不过数日便回,实在安逸惯了,就怕他来寻我不得安生。若有缘分,你们遇到他,届时不要忤逆争胜,只听他的话学剑便了。他若要问,可万勿提起我的行踪。”
于九宁愈加惊奇,他们二人能一同冒死爬上铁索桥,不像是要斗得你死我活,不然早在桥上便下了毒手。但陆云衿不愿多说,也再不多问,二人收拾行囊,拜别陆云衿,便离了崤山。
回返途中,楚宜愈想愈奇,忍不住道:“怎的世上剑术高明如此多?我记得当初在武功县,张大哥说了青衣先生和几个名家,我是有耳闻的。青衣先生‘治世耀七星,乱世出五行’的剑法已然威震四海,即便张大哥也不敢贸然拜访;大伯掌法高明,却说那个姓陈的剑术更高,也不知能高到何种光景?”于九宁道:“这便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楚宜道:“那若是青衣先生和那个姓陈的交手,你说谁更厉害。”于九宁笑道:“那可难说。江湖上只得青衣先生的星点传言,至于师父说的人更闻所未闻。两位俱是隐世的大宗匠,谁也不晓得他们剑术究竟有多高,我自然也不晓得。”
忽觉身后异动,二人尚未觉察,陆云衿已纵身跃在身前,道:“噤声!”一手拉一个,冲入侧旁树林,双目不断张望。于九宁方才同楚宜闲谈,未曾留心,此刻囤了听脉,发觉远处有人,便向陆云衿示意。陆云衿点头悄声道:“有人来。”于、楚二人晓得陆云衿最怕被人打扰,也不奇怪,楚宜道:“大伯怎么这样怕生人?”陆云衿道:“不是生人,是突厥人。”二人惊道:“怎么会是突厥人?”陆云衿道:“我也不知。此处幽深偏僻,乃是荒地,从无人来,不知突厥人为何来此。”听了半晌,又道:“你们不知,我在隋文帝手下做官时,见过突厥使节,学过突厥话。他们常年骑马,身形独特,走路时跨步很大,由此两点,我一听便能听明白。”于九宁道:“莫不是北边派来的间人?”陆云衿道:“你们跟在我身后,咱们瞧瞧去。”说罢当先伏身而行,于、楚二人紧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