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三人又穿过几处山坳,现出一片柳暗花明。泉水自山头倾下,积在此处,寒光顿顿,端的凌冽无比,寒气袭人。陆云衿尚无半分异样,只管向前,于九宁、楚宜距那泉水十数丈远,却已冻的瑟瑟发抖,活像是到了三九天。马儿也咻咻喘气,鼻头结了薄薄一层白霜。于九宁在丹田处运了真气御寒,又寻件外衣给楚宜披上,几人这才前行。
到了跟前,陆云衿将三匹马一发放了,又生出火来,二人才觉少许暖和。楚宜哆哆嗦嗦,差些扑在火炭上,颤声道:“这泉水真个冷的离谱,我在南方可从未见过。”于九宁道:“我自幼在昆仑,雪山不知爬过多少,也未曾见过如此冷的水。当真应了那句‘无奇不有’,这才是大奇观。”陆云衿看那两人指天说地,却冻得磕磕绊绊舌头也绕不清,乐得哈哈大笑,道:“你两个都是习武的,如今还能言语。我当年一介书生,半分武功也没有,行至此处已是话也说不出了。据山民传言,这泉水下锁着一条冷龙,积年逃不出,只将这水冻来冻去,成了今日光景,故而我便叫它‘囚龙寒泉’。冷虽冷,但人一遇寒则气血涌动、肝火升腾,以至经脉贯通,精神百倍,对习武有益。我能得一身本领,这眼泉水助力不少,带你二人来,自然也学得快些。”
三人安顿下来,鞍马劳顿,早早便休息。第二日清晨,陆云衿将两人叫醒,唤来寒泉旁。日头尚未出来,林间都是濛濛水雾,愈发得冷了许多,于九宁、楚宜只是哆嗦,却不知这武功倒要如何练法。陆云衿先将楚宜带离泉边,道:“你是小女儿身,不能染了寒气。倘冻伤宫腹,一辈子落个病根,得不偿失。是以我这功夫,你学不到精髓。我先与他教了,再点播你些剑法。”
楚宜哪里晓得甚么叫“宫腹”,自己能学与否倒不放在心上,只要于九宁得了真传便已知足,笑道:“无事无事,我没计较。他学与我学是一样的,我看着他学。”陆云衿遂叮嘱她离那寒泉远些看,又教于九宁道:“我这套掌法,便是借此泉水的势头悟的,共一十二掌,招数不多,却处处与这泉水相干,我叫它‘寒泉十二掌’。今日便先在岸边,往后几日,要慢慢下水,到最后五七日,需得着单衣浸入水中修炼。你拿捏分寸,能忍则忍,忍不了便上岸。否则习武不成,又害了身体,反而不好。”于九宁自然明白,立下桩,将真气运足,既御了寒气,又能疏通经脉、调理阴阳,不至走火入魔。
陆云衿道:“你看仔细了。”说罢,左手划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手前那棵大树被打得根摇叶颤。于九宁却才转过头来,瞧明白是哪棵树受了掌,愣半晌,才道:“这也真快,我竟看不清打在何处。”陆云衿笑道:“这一掌,乃是我看草木结霜时悟出的招式,唤作‘寒霜争渡’。此地本就寒冷,冬日西风一过,霜冻便能从西头渡到东头,只讲究一个快。你若与别人单对,出招快他许多,则占尽了便宜。”于九宁道:“对啊,他出手打我,我却先打到他,后发先至,得了大好处。”陆云衿赞他脑子灵光,运了气,双手合在腰间,转身又推一掌。此掌却与先前不同,掌力不在一点,而与扇面一般挥洒而出,手起掌落,身前无处不被寒风侵袭,周遭碎叶残枝受了掌风,窸窸窣窣飘摇而落,下了阵“树叶雨”。
于九宁站在背后,身上的衣襟也着力摆了三摆,又将二人瞧了个目瞪口呆。楚宜羡道:“这一掌好,这一掌好,脑后也打得到。练成了一打一大片,来个以一当十。”陆云衿笑而收势,道:“小女娃子太痴心。三五个还足以应付,以一当十则有些夸口。这一招,我唤作‘冰封万里’,讲究内劲倾洒,以寡敌众,乃是个一点结冰、蔓延四周而至万里的要诀。”于九宁忖道:“那自然是仿了三九泉水结冻的模样创出招式。只是掌力学了,内劲却不曾有师父的寒气来,如何是好?”
陆云衿笑道:“莫急莫急,如今且练招式,至于掌风寒气,等你在这寒泉中泡上十几二十日,我再教你些内功法门,自然也练出来了。”于九宁点头明了。陆云衿待他回神,叫声“仔细”,平着水面,挥手再来一掌。此掌又有玄妙,但觉掌风贴水而行,奔涌向前,虽则越行越远,劲力丝毫不减,在水面横出波纹,层层浮动。激荡了摸约五丈盈余,那波纹才浅下来,水面渐平。
于、楚二人看得分明,已不晓得如何是好,言语皆失,惟余惊骇。此掌气力之宏,远出二人所料。江湖上流传的掌法,多数要贴身出掌才有力,打得出内劲掌风的,也不过传四五尺便已消减,便是少林寺、天师道、九华仙人台这些名门望宗的掌法,一丈泰半也到了尽头。谁人曾见这套无所知名的“寒泉十二掌”,居然打得了五丈!即如同长矛对上短剑,短剑尚未冲杀过来,长矛便已将其刺穿,如此还谈何交手?
楚宜憋了良久,只憋出了一句“这一掌着实厉害”,便再无下文;于九宁则苦思出掌法门,乃至将《昆仑玄经》和《盈亏互补篇》温习了一遍,道理恍然像是通了,却也拿捏不住。陆云衿待了一半刻,拍手唤回,方笑道:“这才只三掌,你便已这般惊愕,日后还有九掌,俱是一样精奥,你还不学了?”于九宁忙道:“学,哪怕是千难万难我也要学。平日未尝见如此厉害的掌法,今日开了眼,有些惊着,弟子着实惭愧。”陆云衿道:“你既有此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后定有成就,你且不必多虑。”又道:“方才那一招,名目叫‘寒风长吟’,讲究的乃是劲力聚集不散、奔流长久,你两个也见了,不消我细说。今日且先演这前三掌,你回想出手光景,我将御力出手的道理讲与你听,你需牢记。”当下陆云衿将姿式演了三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通。
于九宁愈练,愈发觉此掌法的义理世所罕见、精妙无双,仔细品味,着实也与昆仑派功夫有不少相通,看来当日在城隍庙,眼光还是不错的。这套掌法确是受了昆仑武学的点拨,也好学了些。若说当日陆云衿只是演以大略,今日一掌一掌剖开来细说,更教人心悦诚服。于九宁潜心静听,不敢怠慢,又与昆仑武功相辅相成,只过了三四个时辰,已得大要。抬头看,日头早过了中天。
陆云衿住了势,教于九宁站在岸边练掌,自己招呼楚宜进山寻些野味烧菜。二人满载而归,远远瞧见于九宁出手,一板一眼,倒也很有些模样。楚宜惊喜道:“大伯,你看看九宁的手段,这三掌练得真厉害。”陆云衿笑道:“此掌法若是外人练,今日半掌也拿不下。幸而我们算作同门,他也肯想,寻到了诀窍,自然学得快。只是初学,尚未精熟。你瞧他一人打得好,若与别人交上手,一忙慌,怕是连自己学过这三掌也忘记了。”
楚宜憾道:“啊!那与不练还有甚分别?”陆云衿道:“会与通可不是一回事。今日他会了,但未通。若是日后能勤练不辍,手打熟了,自然就通了。届时与旁人交手,不需他多想,也能施出掌法来。”
伺于九宁又练了一个时辰,教他住了,便生火做饭来吃。楚宜将摘下的野菜一锅烩了,取了粟蒸饭,拌在一处,陆云衿唤作“金镶玉”,取其青黄相间的品色;于九宁自小随他四师伯爬山涉水,懂些野地里生活的手段,将打到的野兔山鸟剖了脏腑,就地架火烤熟了,倒甚是美味。
三人且吃且谈,于九宁道:“今日练了,愈发觉得掌法厉害得紧。师父能创出这套功夫来,弟子是十分佩服的。”陆云衿笑道:“这掌法虽是精奇,却也说不上完全是我自创。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说罢,回忆往昔,已然物是人非,淡淡笑道:“二十年前,我得幸在昆仑山上看了两位绝顶高手的对决,心中大为震撼,这才放下孔孟,练起了功夫。后来我在寒泉边将那二人的打斗招式一一拆解,悟出了这套寒泉十二掌,倒也是略有成就。”于九宁道:“高手?莫非是吕彦师祖么?”陆云衿道:“我日后才得知,有一人正是吕掌门,另一人,却是如今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伍修蘅。”
于九宁险些跳起来,直嚷道:“我便晓得定是这个恶贼。我十五岁那年,也是撞了他来砸师祖的山门,才得缘见了师祖。师祖说那恶贼来了好多次,推测年月,想必第一次便教师父给碰上了。”陆云衿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当真是有机缘。吕掌门给伍修蘅寻了麻烦,恰好教我两个遇到了,这岂不是冥冥中的定数?如此而言,我教你功夫则更是应当。”
于九宁惭愧道:“弟子愚钝。师父那一回,创出了一套掌法,我也赶上了,却甚也想不出来,给师祖点拨两年,武艺还是不行。”陆云衿笑道:“非也,非也。你得遇吕掌门之时,还是个孩童,经事不多,些许道理还看不明白。我则早过壮年,经历变故,看透世事,自然较你更有体悟。待你到我这个年纪,莫说是十二掌,一百掌也是悟得出来。”
说罢,看了楚宜一眼,瞧她眉宇间颇有她爹爹的影子,又道:“我这武学,开窍实慢。像宜儿他爹,那才是武学奇才。当年我们同在朝廷任职,他不过二十岁,便已是大将军了。彼时我可一点武功也不会。宜儿,我听闻你爹爹当了阁主,他武功落下没有?我也多年不曾见他了。”楚宜喜道:“大伯原来与我爹爹是前朝同僚,难怪识得我爹爹的剑法。我爹爹还是日日习武的,大伯既晓得我们在洪州的住处,可要常来。”
陆云衿莞尔一笑,却不置可否,只道:“你看我与你爹爹,谁的功夫好些?”楚宜道:“我自想大伯与爹爹能战个手平。不过大伯原是文人,如今却有了一套顶好的功夫,能讨我爹爹一个出其不意。”又摇摇头,面色装得极老成,叹道:“这样的好功夫,大伯却不在江湖放出风去,实在可惜。”陆云衿笑道:“若有武艺便卖弄,一则染上一身麻烦,二则也不是读书人谦恭识礼。谁家有了宝贝,不得藏起来,何尝有招摇过市的道理?”
待日头西归,霎时转寒,愈发冷得人站立不住。陆云衿教楚宜进屋取暖,自己打赤脚跳进了寒泉,又招呼于九宁下来。于九宁自然听从,脱了鞋袜,只在泉水中一站,直冻得跳将起来,面色发青,上下牙关颤个不停。陆云衿又教他运气之道,活络经脉,方敢下水一时半刻。于九宁跳上跳下,虽冻得难受,时间久了,却略有一股温和充沛之气润便全身,与掌法调和大有裨益,站在泉水中也不觉得如初来一般彻骨,倒也撑得了三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