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一声,不知甚物飞打在孙十恶刀刃上,直打得火花迸出,刀也飞脱了手。孙十恶大怒,张嘴要骂,但觉疾风吹过,风中似有一条人影闪来,再有知觉,一只手已将他下巴托住,说不得囫囵话。众人定神细看,才知那托着孙十恶下巴的,乃是个文弱老书生。
于九宁想起三师伯也是书生扮相,便低声道:“此人莫瞧他文弱,轻功如此了得,必是个手里硬。我们静观其变,切不可无礼于他。”那最后一句,却是怕明嵩焦躁,对他说的。明嵩瞧得出利害,自然明白。
孙十恶挥拳切他手,丝毫推不开,呜呜囔囔道:“你这厮手上倒有气力。”书生笑道:“承让。”地痞见了模样,无一个敢动,只好定定瞧着。孙十恶又一摆身,出拳从斜刺里打他腰腹,书生却也不怕,单手岔在腰前,张着手,将那拳拢在手心,轻轻向外一推,另一手也松了劲。
众人还未见怎的,孙十恶已倒飞了出去,打碎窗棂,去了三丈才止。诸人大惊失色,书生却笑道:“我虽不是佛家,也不好杀人。今日你听我劝告,我便饶你性命。方才一手,原是你不听我言,还要言语侮辱,略施惩戒罢了。”孙十恶早被他卸了下巴,大张着嘴呜呜说不话来,还哪里敢惹他半分,一溜烟逃了。地痞吓得魂不附体,尽将刀剑丢了,四下逃窜,书生也不拦。
书生将那妇人绳索解开,对于九宁几人道:“今日你等杀了他许多人,这女子便放了罢!”普惠施礼道:“多谢先生搭救,当听先生吩咐。”书生回礼,将那妇人轻轻一推,那妇人也飞出庙门,跌在地上,慌不迭逃生去了。诸人施礼答谢救命之恩,于九宁稽首道:“先生武艺高强,世间罕有。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我等日后定要来答谢的。”
书生捻须笑道:“答谢便不必了。我拜谒老友欲归,只因今日长安乱局,城门封闭,不得已逾城夜行,方才得见诸位。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姓陆,双名云矜。”普惠道:“是陆先生,果然真人不露相。”陆云衿笑道:“不敢当。少林乃名门正派,只望日后行事,还要多加小心。”普惠谢道:“陆先生教诲的是。今日事毕,我等回嵩山缴旨,先行一步,先生莫怪。日后若得空闲,还望先生少林一叙。”陆云衿忙道:“岂敢岂敢。”僧人再施礼答谢,便出了庙门隐在夜色中。
陆云衿却不急走,盯着楚宜瞧了片刻,看楚宜颇有些不自在,便笑道:“我一个老头儿,能将你怎的?你可是姓楚?”楚宜惊道:“前辈怎么晓得?”陆云衿道:“我可不止晓得你姓楚,我还晓得你爹爹叫楚阳泰。”楚宜愈加惊奇,道:“我爹爹究竟多大名头,怎的这许多人晓得?前辈几时见过我爹爹?”陆云衿道:“你还不知你爹爹的名号,但凡上了年纪的,有哪个不晓得?你不必疑虑,我与楚将军是多年的老交情,论起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大伯’。多年来欠了拜访,故而你不认得我。实则我也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讨虏剑法。你叫甚么?”
楚宜只知在自己出生之前,爹爹做过几年的将军,是以晓得她爹爹是“楚将军”的人,不是旧仇家,必是老相识。眼下隋朝已灭,仇家也无仇,怕是老相识,便道:“大伯在上,侄女叫楚宜。”
陆云衿一笑,又问于九宁道:“你是昆仑派出身,方才打的可是太乙掌?”于九宁道:“前辈好眼力,晚辈是昆仑派出来的。”陆云衿奇道:“你的内力不俗,又有运气法门,照理修行不止于此。怎的手头功夫如此不堪?”于九宁惭愧道:“晚辈在昆仑山修行内功和轻功,又承师祖指点,学了个导气的功夫。待师祖要教我一套掌法时,适逢秦王差人来,想教晚辈补个天策府的缺。晚辈去当差,功夫不期然便落下了。”陆云衿思忖半晌,沉吟道:“按说你能为国效力,博个功名也是好的。可教官身与你耽搁了,学不了昆仑派的高深武艺,日后再遇着如此差使,出手可要吃亏啊!”
于九宁一听,正中心结,叹口气,垂了头,道:“晚辈学艺不精,多有掣肘。为父报仇也不能,保护秦王也不能,惩恶扬善也不能,事事都落于人后。但凡交手,必是落败,以至功败垂成,教恶人得逞。说起此事,晚辈实不甘心。昆仑武学繁复深奥,一两月难有所成。要我潜心习武,又会误了公事,实在不晓得如何是好。每每想起此事,晚辈无能为力,难做取舍。”
陆云衿听罢,默然不语,背手踱步走在城隍庙外,迎风而立,但听晚风呼喝,吹得衣袍凛然作声,又想起陈年旧事,忆道:“当日在昆仑山,也是这般风大。我两个为学武除暴,迎风爬过铁索桥,险些儿栽下桥去。命运造化,如今也有二十年了……”
忆及此处,大笑三声,只手将腰带扎紧,趁着庙内烛光,打出一套掌法。于九宁、楚宜出庙门看,但见那掌法机变多端、出人意表,陆云衿却打得开阖相益,更无半分停滞,实乃掌法当中的绝顶功夫。料来陆云衿的内功修为也是惊为天人,若要旁人来,一招一招劈断了出,也保不住内功不济,阴阳失调,终而走火入魔。
楚宜尚且不懂,于九宁却因有《盈亏互补》与《固脉心法》两套导气功夫,明白些门道,晓得这内力深厚还在其次,要紧处得需灵动精巧、收放自如,若非体内真气如流水通畅,滞涩了一点半点,断然一掌也打不出,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自两年前撞见了师祖与伍修蘅一场大战,今日演武,更与当日一般,教人叹为观止。看了一时,竟发觉此掌法与昆仑武学精义相通,多处关要虽则看不懂,却能与之切合,不知是赶巧不是。
待陆云衿打完收掌,笑盈盈朝二人走来,道:“怎样?”于九宁道:“我自觉前辈的掌法与昆仑派功夫有些相似,义理也略有相通,却精简不少,乃是极为高明的。我等实在比不得。”陆云衿大笑道:“能瞧得出‘义理相通’来,着实有些个道行。想来是吕掌门开小灶与你了。”于九宁忙道:“晚辈惭愧,只因武艺低微,辜负了师祖厚爱。”陆云衿道:“我本与武学无甚瓜葛,却多仰仗昆仑派提携。说起来,我与你当个同门,也算有些渊源。你道是武功繁复难学,我此处却有简短好学的。古训有典曰‘结草衔环’,我正有此心,欲传你这套掌法,你可愿学呀?”
于九宁一愣,喜出望外,欠身跪下,道:“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唬的陆云衿一手将他搀起来,直笑道:“我向时受了恩德,如今正‘结草衔环’而来,有甚好谢?”二人谢毕,陆云衿道:“我传艺有些法门,需得去我住处,那里有一眼清泉,我唤作‘囚龙寒泉’,得此泉助力,事半功倍。你二人要与我同去么?”于九宁尚未言语,楚宜却怕他再说甚么“公事未完”之类煞风景的话,抢先道:“机不可失,如今秦王正要养精蓄锐,你欲作精、欲作锐,有了好功夫,日后才有大用,去罢去罢!”于九宁心结便是习得好武艺,不再教旁人逼上门来欺侮,如何不想去?谢道:“愿与师父同去。”
三人待到天明,于九宁给秦王留了书信,又做些衣食准备,便骑马上路。
沿官道走四日,便进了崤山。大山莽莽苍苍,与终南山无二,自古以来作兵家必争之地,又显兵戎肃杀。陆云衿遥指远处一片山谷,道:“你二人可晓得那是甚么去处?”二人摇头道:“从未来过。”陆云衿笑道:“春秋周襄王时,秦公派大将孟明视奇袭郑国,过崤山至滑,却因郑国商人弦高言语相诈,班师回国。大军又经崤山,被伏在此地的晋国军队战败,孟明视也做了俘虏。此乃崤之战,有人稽考,言战场便在此处。”
楚宜笑道:“这段书我却读过,那孟明视也忒实诚,一个牛倌儿,说有准备便有准备,也不晓得去看看。为将者,哪有不自查敌情,却枉信他人之言?”于九宁因向时程何安与他讲一些兵法韬略,说过此战,也是晓得的,道:“晋军此仗打得绝妙,倘若是晋郑两国呼应,倒很像后世孙膑的围魏救赵之法。”陆云衿道:“你还懂兵法?”于九宁道:“幼时几位师伯启过蒙,算作略知一二。倘若教我来打,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云衿笑道:“战事机变,比武学还要繁杂,却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所谓运筹帷幄,不过是能认清局势。”又叹道:“实则我要与你们讲的,倒也并非是韬略。秦国有百里奚任相,国力日盛,当真去打郑国,一二时辰定能攻克。但郑国一个商人却能毁家纾难,襄助母国避开横灾,着实是了不起的。自古商人多轻贱,我看未必,能挺身而出的人,何来‘轻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靠些忠臣良将独木难支,若百姓辅弼,方得江山永固。”于九宁、楚宜点头称是,看他虽是习武之人,却见识非凡,学富五车,也愈加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