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宜将长剑接过,看那剑身通体幽蓝,坚韧无比,更无半点缺口,剑刃上刻着“澄明”二字,惊笑道:“澄明剑!这可是天机门的好宝贝,比我的铁剑金贵多啦。见你如此有诚意,我只好却之不恭。”于九宁又去兵曹参的府库里与她讨了个剑鞘,楚宜将宝剑匣在里面,还如原先一般悬在腰间,喜不自胜。于九宁笑道:“我在天策府做参事,每月才堪一贯半钱的俸禄,你才来两日,便有宝剑与你,赚的好大利市!”楚宜也道:“我本是不想的,奈何恰好用了剑。你若是学剑,处处也有大利市。这就叫自作自受。”二人取笑一阵,便各自回房收拾。
到夜间三更天,李世民叫开城门,将众人带至城外。房玄龄,杜如晦二人,身上着一领麻布直裰,足上官靴也换了麻鞋,去了冠,发髻用青步一扎,背后再挎上破布包袱,皆作市井道士打扮,模样其实可笑,但众人硬是笑不出声。
李世民唤来下人斟酒,众人各执了一杯,李世民道:“自我起兵征讨,二位大人便相随在侧,从无分离,功不可没。今日在我府上受了冤屈,不得已隐姓埋名,我心中愧疚难当。本待天下平定,为列公谋个前程,谁想却因我家事,耽误了诸位。这杯酒,便权当是我致歉。”慌得房、杜二人哪里敢饮,直道:“殿下言重了。若无殿下提携,我等哪有今日?况又是暂时离府,日后再有征召,我二人还来效力。此酒便当做辞行。”
酒罢,二人齐道:“太子虽只教离府,难保不派杀手行刺。故而我等道士扮相,还望殿下与诸位大人就此离去,以免招人耳目。”
于九宁自从进了公门,平日里也多受二人照顾,此刻二人就要走了,心中不舍,扯着二人袖口,道:“二位大人可要早些回来,不然再领了瞧不明白的公文,我可就没招了。”房玄龄笑道:“有唐俭、无忌在此,你大可放心。东宫属官多行不义,日后必要变天。届时我二人回来,还要劳你来接。”说罢,二人一揖到底,齐对众人道:“勿送,来日再会。”便隐在夜色之中。
众人送别房玄龄、杜如晦,心中着实伤感,都不多言语,各自回家。
于九宁和楚宜走得慢了些,落在人后,本要回府,却猛然间看到人影闪动。于九宁眼力好,悄声问楚宜道:“你瞧见了么?”楚宜点头道:“瞧见了,不晓得有几个。”于九宁道:“莫不是太子派来行刺二位大人的刺客?他们下手竟这样快。我们瞧瞧去。倘若真是,便结果了他,好为二位大人全安。”楚宜“嗯”了声,将长剑紧紧攒在手里。于九宁一手拉着楚宜,施展轻功,悄然跟在黑影身后。
遇见一家房门口挂灯笼的,趁着点亮光,两人赫然看清,前边却是个光头的僧人,肩头还扛着个女子。楚宜道:“这和尚忒不老实,是抢谁家的亲哩!我是识得少林大师的,佛家戒律严,个顶个的都是有修为的人,怎生佛门还出了这样的败类?”于九宁道:“即不是去刺杀二位大人的,此事也来的蹊跷。若撒手不管,不是江湖正道。我们少停再回秦王府,先将此事看个分明。”那僧人似有急事在身,越跑越快,轻功根基深厚,于、楚二人也紧紧跟随,却也未被察觉。
跑了半晌,那僧人寻个墙砖低矮处,一翻身出了城,二人看在眼里,俱是吃惊。若说一人翻墙容易,肩上还扛个人,那可就难了。于九宁悄声道:“此人轻功颇有造诣,不在我之下。”楚宜也道:“咱们瞧瞧他的面目去。若是少林弟子,待我寻到大师伯伯,便告他一状。”
于九宁拽着楚宜,施展“步天阶”的轻功,也翻出墙头,又追随奔走了三四里,便瞧见一座城隍庙,庙里有些灯火。二人放轻脚步,摸在庙门外,偷向里看,却见里边有七八个僧人,俱是一样打扮。那个掳来的女子给绑在顶门杠上,哭的花容失色,胭脂给眼泪冲散了,流了一道一道的红痕,活脱脱像个恶鬼。
一个年岁较大些的僧人站她面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本不该行凶,怎奈你夫妇种下恶果,作恶多端,今日正要偿还。你且休要哭泣,待你丈夫来了,我们只想寻他,定放你走。”那个扛人来的僧人,瞧起来精瘦精瘦,却不晓得哪里来的驮人的力气,垂着胸口笑道:“师兄就是慈悲心重。这女子也没少作孽,凭甚要将她放了?单因她是个女流,就该逃了劫难?师兄非也!”一胖僧人笑道:“做事但讲因果。今日我等本是寻她丈夫而来,自不可僭越,先将她放了。日后再捉来便是。”
又听一僧人叹道:“险,真是险!这可是长安,不怕师弟失手,我们一场空?”那年长的僧人道:“我等筹谋此事已有数日,所顾忌者,无非是京城兵卒甚多,不好下手。今日秦王与太子起了争执,长安城中一片大乱,兵卒皆调回大内。适逢其会,怎能错过?朝堂党争与我出家人无干,然为江湖除恶,却是在所不辞的。明嵩师弟‘疾风神行鬼’的山号,我信他也非浪得虚名。”瘦僧人法号是明嵩的,连道:“师兄过奖了,我不敢当。想必恶婆家的仆从已给那恶人传信,附近也无兵卒戍卫,我等布好阵仗,只待恶人前来。”
于、楚二人在门外听了话语,直听得云山雾罩,心道:“这僧人听言语也不似坏人,怎的还要劫掠女子。说那女子随丈夫作恶,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如何?他丈夫想是个恶人,却又是谁?”一时间心思未曾转过来,一口气憋不得住,喘了一声。只听得里面那个年长的僧人喝道:“门外是谁?”话音未落,一个土块便击破窗格,朝于九宁打来。于九宁左一偏头,躲开土块,暗道:“如今不现身也不成了,莫如占个‘理’,搅他一搅。”便高叫:“里边犯戒的和尚,且不要动手!”说罢,便和楚宜进了城隍庙。
里面僧人喝道:“你们是甚么人?”于九宁笑道:“你们不知我是谁,我却晓得你们是甚么人。”明嵩冷笑道:“看你有多大见识。”于九宁道:“你们便是犯了色戒杀戒的和尚,怕是过不多久,连和尚也做不得。”明嵩怒道:“你这小儿信口雌黄,我等何时犯了诫?”于九宁笑道:“身为出家人,劫持了女流,谋害人家亲夫,还不算犯戒。我自长安城便跟了你,便是为了解救这个女子。今日若好好将她交出便罢,倘有半个不字,教你等天下扬名。你们可是哪个山头的高僧?”众僧气得脸上红白夹杂,不知如何反驳,楚宜却道:“休要瞒我,你们的服饰我认得,是少林寺的对不对?少林寺有往生禅师这样的大德,竟还有你等强抢人家民女。”
于九宁心中咯噔一下,手自软了,暗道:“我尝听人言,少林寺于大唐有立国之功,是救秦王、平洛阳的功臣,殿下和诸大人提起少林,无不是客客气气。这几人好歹也是少林寺僧,一旦动起手来,不论输赢,总归是折了少林寺的面子,自己纵然秉公秉正,殿下又如何与少林寺交代呢?”一时间竟愣在当地。
明嵩性急,气得咬牙切齿,恨道:“甚也不知,还要掺和?此泼妇若是良家女子,我给你磕八百响头。倒是你两个从长安便随在我身后,莫非那恶人的眼梢?我且先收拾了你们!”说罢,屈指成爪,打出一招“伏魔龙爪手”的功夫,直抓向于九宁面门。于九宁恍然醒悟,右手虚晃一掌,左手却将那爪擒拿,臂膀一扭,便将明嵩一手反剪,牢牢扣住,翻不过身来。明嵩挣扎半晌,动弹不得,于九宁本无心争斗,一松手饶他。
那明嵩扑在地上,倏尔贴地滑了两丈远,又直挺挺弹起来,嘴里还叫骂道:“好蟊贼,好擒拿。再来,再来!”其余僧人忙道:“不要打了!且说清楚”,上来劝架。于九宁收了势,那僧人却不识趣,脚在墙后一蹬,扑过来又出爪扣向于九宁左肩。于九宁待要抵挡,却因在终南山与周显交手受伤,一时吃痛,被此招破了防。
侧旁有一人出手架来,切在明嵩手腕,将他挡开,却是那个年长僧人,喝道:“师弟,他武功远高于你,方才已然相让,你怎还下重手,何以戾气如此之盛?待回山将《心经》抄一百遍与我!”明嵩自知理亏,默然无语,诺诺而退。
年长僧人合掌道:“贫僧是少林寺志操方丈座下的二弟子普惠。今日局面,实在是其中有个缘故。待贫僧说与二位。”于、楚二人忙施礼道:“方才我等也多有冒犯。”于九宁更是深感惭愧,道:“原来是昔日襄助秦王的普惠大师,晚辈失礼了!”
普惠再还礼,道:“二位在京城,可曾听得过孙十恶么?”于九宁、楚宜记起张重槐曾说,追杀孙十恶,才与二人碰巧相见,便道:“听过,是个大恶人。”于九宁再道:“前日里遇到铁羽鹰大侠,也说是来追杀孙十恶的,却被我二人耽搁了。”普惠喜道:“你们遇着铁羽鹰了,那可是好,想来孙十恶的事他也说了。此人恶贯满盈,江湖正派立下文书除他,邀请各路豪杰都来搭手。我等奉旨来京城领些地产,今日恰好得便,虽不知孙十恶匿居何处,但这恶婆却被我们侦知,遂出了个计策,将她绑来为质,诱孙十恶到此。”
楚宜奇道:“那个女子也曾作恶么?”普惠道:“这是自然。孙十恶自投奔了太子,有所依仗,更是无恶不作。欺诈百姓,抢占民田,其间都有这恶妇的毒计,乃是孙十恶狗头军师。若非如此,此计也难行。如今孙十恶闻了消息,不时便要赶来。还望二位襄助一臂。”于、楚二人皆道:“自然义不容辞。”
胖僧人道:“方才听你们提起往生师叔,不知可是识得么?”楚宜笑道:“如何不识得,我唤他一声‘伯伯’哩!”胖僧人笑道:“这小女儿尽打诳语,师叔离寺出游得有二十年了,我们尚且不知踪迹,如何还是你的伯伯?”楚宜做个鬼脸,道:“你不信罢了,我也不能教官兵与你拿人去。”于九宁又问道:“在洛阳为大唐立功的十三位高僧,还有哪位大师?”此话一出,八位僧人里倒有四人笑道:“当年我等由昙宗师兄带掣,天幸救得秦王一命。”于九宁深一稽首,道:“我是天策府兵曹参事,诸位大师既与秦王有恩,那便是与我有恩。请受我一拜。”普惠忙扶起来,道:“不敢当,不敢当。旧事且休提,眼前擒拿孙十恶要紧。”
几人在庙内摆好了阵仗,等了摸约半柱香时刻,便闻得有人赶来,熙熙攘攘,却也不少。外边一人大吼道:“老子就是你孙爷爷,快些将人放了,饶你们逃命。敢有半点迟疑,老子将你们一个个活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