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府相斗半个时辰还多。李建成有备而来,人多势众,李世民府上本无几人,况文人居多,今日又猝不及防,唯一有功夫的于九宁还给周显缠住,苦苦支撑至此,早已无人保全。十几位官员都挨了黑手,眉眼青肿,口鼻渗血;丫鬟幼仆吓得满院乱窜,卫兵家老但凡打了架的,更是凄惨,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折手断腿,“哎呦”“哎呦”的叫唤。于九宁尚与周显苦斗,臂上、腿上皆有伤,亏得《固脉心法》高明,目力耳力大增,还可勉强躲过杀手。即便如此,自己也是精疲力尽,一个不留神,被周显一脚揣在地上。周显紧步跨过,就要冲入后院。
李世民心知府外打架吃了亏,自己尚能看顾回旋,倘若给人冲进私宅,当面拿走属官,那他这个秦王和天策将军也就没脸做了。未曾想自己隐忍退让、收敛心性,甚至还在父皇面前发誓不与大哥相残,今日却被李建成逼到这个地步,实在忍无可忍,说不得也只好拼着“以臣犯君”的罪名,破了誓言。
便不管许多,将李建成一把推开,大呼道:“你们这群逆贼。本王好歹也是上封王官、天策上将,又是当今陛下的嫡亲骨肉。你若是敢伤我府中一根汗毛,本王定要诛你的九族,将你等挫骨扬灰!你且知本王何等样人,任你手段再硬,可比得了王世充、刘武周么?”
古来邪不胜正,周显一听,直吓得冷汗涔涔,心中几个念头闪过:“只想给太子表忠,却不想风水轮流转,万一将来秦王得势,他不忍心杀自己兄弟,却要拿我开刀。他们自家兄弟相争,我本只是助拳,可不能做了顶雷的冒尖,届时他们一家人有话好说,我倒成了刀下鬼。莫不如服个软,两边都好交代。”手中长剑“啷当”跌在地上,伏地道:“小民不敢,祈望秦王殿下恕罪。”
那些长林兵、天机门人也不敢再动,战战兢兢。李世民十八岁便随李渊起兵,征战六年,一统天下,年前还以一己之力逼退突厥可汗的大军压境,究竟何样人物,他们自然清楚。初时太子威势如乌云蔽日,自己尚能耀武扬威,现在细细想来,秦王也不是好惹的,不能下了绝手。虽说食禄卖命,可没有白白送死的说法,倘若自己再有举动,说不得这个战功赫赫的秦王当真会带大军寻自己报仇,届时悔之晚矣。如此一想,只恨自己冲得太前,手也不敢抬了。
诸人但见这周显欺软怕硬,一派小人嘴脸,还号称甚么“门主”,俱瞧他不起,虽然挨打受伤,还是忍不住大声嘲笑。李建成脸色阴沉,道:“周门主,你回来罢。”周显也知今日他算是天机门给丢尽了脸,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剑也没敢拿,灰溜溜出了府门,隐在太子旗下。
李世民自觉已无路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冷笑道:“大哥贵为国储,日后我也是你的臣子,再三忍让原本应当,但你也不可欺人太甚,侵我私宅。府东墙便是皇城大内,你猜此刻宫外打斗喧哗,太极宫知不知道?豢养私兵聚于皇城,依照《武德律》,该当如何处置?你只道父皇允你召些人马,包庇与你,可朝中裴寂、萧瑀这些大臣,秦州宗族,还有关陇勋亲们,你以为他们便不会提防弹劾你么?想必此时,长安城各路守城兵卒已集结大内,究竟是为我,还是为大哥,大哥可想得明白。”
李建成思虑片刻,暗忖这些大臣、宗族还真不敢得罪,手下兵势暴露无遗,不能教大内认定自己率军犯上、意图谋反,此事无人说便罢,旦有人说,必定坐实,自己在杨文干谋反时可吃过一次苦头。今日本可一鼓作气,不想二弟竟抵死不退,自己气势衰竭,再想进一步,只怕二弟鱼死网破,自己也压不住了,算来算去,只得借助父皇欺他一头。便召回了众人,道:“本太子念兄弟之情,好言相劝,不想与你难堪。你却不识抬举,非要大打出手,区区一个属官,请也请不得,拿也拿不得,父皇若知,哪有你的好果子吃?”又道:“尹老,尹娘娘如何传父皇的旨意,劳你说与秦王听。”尹阿鼠战战兢兢,但见李世民正视与他,吓得腿也软了,只好仗太子的势,勉强道:“老夫将杜如晦无礼之事,托娘娘诉与陛下。娘娘托人口信道,‘陛下震怒,道秦王有了大功劳,便不将诸位娘娘、王官放在眼里,实在有悖礼制,扰乱朝纲。今日得教秦王收敛,本分敬事,毋得惹是生非。’”
李世民怒道:“父皇当真说了这些话?”尹阿鼠跪在地上,颤声道:“小民不敢欺瞒,这确是娘娘托人告知小民的原话。”李世民一怔,默然良久,恨道:“父皇话已至此,儿臣怎敢不遵?”房玄龄、唐俭众人劝道:“殿下莫要轻信他的鬼话。此事无凭无据,谁晓得这尹老儿诓人不是?”李世民止了诸人,道:“父皇心意,我是明白的。怨我失于打点,教小人怀恨在心。都云‘御官之嘴利如刀’,未想这后宫闲言比御官尤甚。父皇教诲的是,儿臣听命。昔年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如今天下太平,便无人记得了。”
李建成也心中不忍,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但大势在前,由不得手软,硬下心道:“你若早早觉悟,哪有今日乱局?”李世民道:“父皇要怎样处置?”李建成道:“我们也是同母兄弟,我晓得二郎本性纯良,是给身边小人迷了心窍。昨日杜如晦无礼于上,想来平日里也是教唆与你的,乃第一个小人,‘房谋杜断’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房玄龄乃是第二个小人。古有‘清君侧’,本太子就来个‘清弟侧’。”
秦王府诸人明知太子是冲着房、杜二人前来,殴打杜如晦只是寻个由头,好给陛下进谗言。今日兴师问罪,便是要将二人除去,以断秦王臂膀,其心歹毒不言自喻。只恨得秦王府上下瞋目裂眦,碍着他太子身份,又不敢顶撞。李世民也是满心火气,忍怒道:“兄长要如何?”李建成道:“休问我要如何,敕令乃国政所出。还请二郎将这他们逐出长安,永不叙用,本太子倒可留他们性命。若是二郎舍不得,做兄长的失了办法,只好奏明父皇,交予大理寺审问。如何处置,就要看二郎的意思了。”李世民默然不语,双目紧盯李建成半晌,勉强道了句:“好!”方才带引诸人进了王府,摆手示意下人将大门闭了。李建成也不拦,喝道:“明日本太子再来与二郎叙话。”
院内一团狼藉,卷宗公文洒了一地,又埋在断瓦碎砖之中,仆从兵士相互扶持,想要收拾,却实在走不动了。于九宁心中懊悔沮丧,对李世民道:“下官没能保护宏义宫,罪不可恕,请殿下责罚。”李世民苦笑道:“若非参事抵住周显,只怕更糟。太子肯与我多说几句,推到明日,八成也是因你不好对付,今日未能立时得逞。参事休要自责,我们商议对策要紧。”诸官员也连声称是,于九宁心中明白,再不多言,径直去中院寻楚宜。
楚宜在后院护着杜如晦和女眷,见于九宁又是几处伤口渗血,忙道:“你受了伤?他们走了没有?”着手为于九宁止血包扎。于九宁道:“太子倒是走了,杜大人呢?”楚宜道:“大人尚未醒过来,有两个下人看护,不曾有恙。”于九宁看楚宜满面灰尘,神色疲累,心中歉疚,柔声道:“当真苦了你了,来秦王府才几天,就出了大事。”楚宜笑道:“我与你甚么苦没吃过?连山崖都跳了,今日还叫苦么?”于九宁叹道:“是我没用。今日我们不苦,秦王殿下和房大人、杜大人可苦了。”楚宜道:“我隐约听到太子要为难房大人和杜大人,他要怎样?”
于九宁满面怒容,双拳紧握,恨道:“太子欺人太甚,他要秦王殿下将二位大人逐出秦王府,永不再用,否则便要交付大理寺勘问罪行。此事若大理寺入手,太子又在旁操持,定出罪名,两位大人成了罪犯,那时就棘手了。”又叹道:“你我见识尚浅,如何处置,还看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罢!”二人到前院收拾残局,楚宜颇通医术,着手救治伤重的卫兵,辅以新炼丹药,不知觉忙到了晌午。杜如晦也醒了过来,听闻事情经过,更是心恨难消,又无可奈何。
李世民待收拾完了,便唤诸人来议事厅商议。房玄龄情知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叹道:“殿下,若将我等交予大理寺,对秦王府上下俱是晦气。还是教下官与杜大人走罢!”杜如晦也道:“走了好。”李世民自然不舍,道:“二位是我左膀右臂,难道本王连府中两个属官也保不住么?”房玄龄进言道:“明日太子便来,此事万分急迫,只好先顺了他的,以避风头。日后若得机缘,臣等还来扶持殿下。”众官员默然不语,一来今日落败,挫了锐气,二来实在是别无良策。
房玄龄道:“是去是留,牵涉到太子与殿下的大事,容不得我等犹豫。殿下不与太子相争,可太子偏视殿下为眼中钉,步步紧逼,我们也不能引颈受戮。若犹豫不决,明日再教太子抓了把柄,殿下可是想自保也难了。今日暂退,正要为殿下求得一夕安宁。待殿下养精蓄锐,定有雪耻之时。”
杜如晦道:“为王者,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若在小节上瞻前顾后,又与市井小民何异?今夜下官便出城。日后有用得到下官处,着一人将下官寻回便了。”房玄龄应道:“下官附议。殿下不必疑虑,韬晦要紧。”二人话已至此,李世民纵然心里不舍,也只好道:“既如此,便听了二位大人之言。今夜为二位践行。”众位大人也只得同意,以作权宜之计。
众人商议事定,四下散去,于九宁、楚宜也出了议事厅。楚宜见于九宁面有愠色,知他心中不痛快,有意教他宽心,打趣道:“二位大人走了,也并非不回来。瞧你一脸怨气,倒像是哪个该了你一千两银子也似。”于九宁叹道:“若真是该了我银子,只能教二位大人不走,就是一万两我也不要了。”说罢又转向前门。楚宜不知何故,于九宁寻着周显落下的宝剑,递给楚宜,道:“终南山上,你丢了佩剑,一时也没买个趁手的。今日我虽在周显手底下吃了亏,奈何他也是不中用,教殿下一喝,跌下了他的剑。也该着我们捡个现成便宜,你就拿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