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九宁闻言,沉默半晌,叹道:“既然如此,可就麻烦了。陛下无定见,必然要听宰相的。陛下若听宰相之言,太子还是太子,始终压我等一头,不论秦王殿下如何退忍,太子绝不肯相让。更为甚者,日后我秦王府官吏再受人欺侮,陛下不会出头,太子豢养私兵,陛下也不会掣肘。”房玄龄道:“正是。参事方才所见的私兵,便是太子于长林两门招募京城的流氓罪犯,着统一号色服饰,号为‘长林兵’,交予左监门将军统制,足有两千多人。”又道:“其心昭昭,不言自喻。”
于九宁倒吸一口凉气,道:“两千人?戍卫京城的士卒才几多人?他私兵竟有两千人!”房玄龄道:“殿下打仗时留下的亲兵与王府卫队统共才有八百人,这还是仰仗了陛下恩典。秦王殿下虽不想挑起争端,但若太子杀上门来,我等做属下的,绝不能坐以待毙。可惜如今局势,一旦动手,并无半分胜算。”于九宁情知此事严峻,但房玄龄“房谋”尚且束手无策,自己更无主意,只好道:“这却还需从长计议。”又道:“尹阿鼠既有太子与尹妃撑腰,天机门人又如何在其中?”
房玄龄更露忧色,良久不语。于九宁猜出几分,道:“莫非天机门也暗中勾结太子、尹妃,要与殿下难堪?”房玄龄噤声不答,只是点头。于九宁恍然道:“难怪当日在终南山,那天机门周显一听得我是天策参事,便要来下狠手,原是蛇鼠一窝。”房玄龄忙道:“你们入山采药,竟遇到天机门人,岂不是大有危险?”于九宁道:“我不碍事。周显好歹一门之主,恶有恶招,何故要与太子屈膝,当真不要脸面。”于九宁纵然痛骂,无可奈何。
房玄龄暗道:“朝堂借江湖势力乃古已有之。春秋时,宋国借墨子抗楚,汉代时,周亚夫借剧孟平叛,这也没甚么好说的。我们请来于参事,原也是要和昆仑九天牵线,昆仑派定然心知肚明,只不过不好对于参事明言罢了。但是这天机门也着实可恶,旁人只借威势,他却赶来给太子做狗。江湖人自有江湖道义,怎的还有这等无耻之徒。”二人商议许久,府中诸多官吏也是愁云满面,个个唉声叹气。今日杜如晦挨打,无非太子想敲山震虎,只怕还有后招。
于九宁猛然“呀”的一声,诸人忙道:“出了何事?”于九宁颇有些不好意思,惭笑道:“方才只听房大人说话,把宜儿给忘了。她还在议事厅等我消息。我得去瞧瞧她。”房玄龄笑道:“参事快些去看,可不能教小姑娘说我们秦王府怠慢了客人。”又道:“我也随后就来。”
于九宁走进议事厅,发觉楚宜还在等他,心中满是歉疚,上前柔声道:“让你久等啦。”楚宜笑道:“公事要紧。杜大人怎么样了?”于九宁道:“有御医看,杜大人不会有事。”二人一时无言,于九宁被太子、天机门和秦王府的事搅乱了头脑,失了方寸,楚宜却是有事在心。过了半晌,楚宜小声道:“九宁,我......我要走了。”于九宁不知所云,模糊应道:“走?你去哪里?药不是采了么?”楚宜道:“是呀!药采完了,我......我就回江西了。”于九宁一时愣住,道:“你回江西做甚么?我们才将回来,你却要走?”楚宜勉强笑道:“我家在江西,我自然要回家。我来京城便是寻秦王府采药的,中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可药总算是采完了......我自然就该回去。”于九宁顿然醒悟,迭声道:“你......你不要急啊!这几日,几日鞍马劳顿,又打过几场硬仗,吃了不少苦,你还未歇息一两日,怎么就要走?”楚宜心道:“我何尝不是想与你在一起?可你在秦王府有公事要做,我又有何藉口再搅扰与你?”嘴上却道:“我离家已久,事......也做完了,我、我与你告别。”
房玄龄大笑而至,道:“楚小姑娘莫急。你持药而来,如今手上只有药基,府上允诺的丹药尚未炼出,我等绝不食言。还望小姑娘再住几日,炼出神药来,一则回家可圆父亲之意,二则府上也愿采买些。不知你可愿意?”原是房玄龄从长孙无忌处得知楚宜之事,早想到今日二人一来,楚宜必走。房玄龄明事之人,伺于九宁走后,便来后堂向李世民请示。李世民自然成人之美,便写了手教来给楚宜,请她留下。于、楚二人大喜过望,楚宜忙道:“愿意,愿意。民女谢过秦王殿下,谢过房大人。”房玄龄笑道:“你不必谢我,实在是神药不可错过。”唤过下人,将女眷住处西首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与楚宜暂时歇脚,楚宜、于九宁自是感激不尽。
自此过得五六日,才将清早,只听得府门外吵吵嚷嚷,有群人争执。于九宁与诸位大人去看,却是李建成与尹阿鼠、周显前来,身后带引了几百长林兵,还有天机门人,将秦王府门团团围住。府中下人不敢阻拦,各个吓得魂不附体,见主家来了,涕泗横流,哭道:“诸位......诸位大人,这可如何是好?”于九宁一眼便瞧见周显,恨的咬牙切齿。楚宜站在他身旁,悄声劝道:“九宁不要冲动,且看大人如何处置。”唐俭率众人向李建成稽首行礼,道:“下官拜见太子殿下。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李建成也不答话,鼻头哼了一声,尹阿鼠仗势道:“前几日,你们的杜如晦对我无礼。我女儿乃是皇妃,对我无礼,便是对皇妃无礼,对陛下无礼!我本该教训他,给他逃走了。今日奉陛下旨,特来拿人。你们将他交予我处置,我便不追究。”一番胡搅蛮缠,直气得秦王府诸人怒发冲冠,若非太子在此,怕是早将尹阿鼠撕成碎片。
唐俭道:“若是寻常人犯,自然交予太子。但杜如晦乃王府属员,在朝廷籍策中登名,不可轻慢。还请尹老将大理寺批文拿来验照,我等也派人入宫请旨,两厢核对。”尹阿鼠怒道:“我这里便有口谕,何必还要请示核对,你们敢不听陛下的?”唐俭道:“下官不敢。王法章程如此,下官依法办事,还请尹老不要为难。”尹阿鼠再仗势欺人,毕竟是个小民,未见过几多世面,见一个大人这般说了,自己甚也不懂,哑口无言。
唐俭如此应对,李建成面上挂不住,怒道:“难道我堂堂太子,抓一个属官也不成?你们到底是听命于陛下,还是听命于二郎?别说父皇有旨,就是无旨,有我太子手教,谁敢阻拦?你们好大的胆子!”秦王府众人面面相觑。自皇帝制、诏、敕令以下,便是太子教令最大,要紧时亦可作圣旨。太子颁发教令,他们一干人哪里敢顶撞,只好噤声不言。
杜如晦就在于九宁身旁,手上还裹着跌打的草药,知道今番自己定是厄运难逃,叹口气,便要出去认罪。于九宁低声道:“杜大人万万不可。”杜如晦心系大局,哪里肯牵累秦王,只要出去,刚喊了一声“下官......”,被于九宁眼疾手快,一掌切在杜如晦肩头给他打晕。房玄龄在右边搀着,楚宜在左边搀着,于九宁一欠身便插在身前,将他挡住。
李世民见此阵仗,听了只言片语,早已明白,笑道:“大哥是太子,我可不敢阻拦。倘若府上有人犯法,不消大哥来,我亲自将他带去;倘若无人犯法,大哥硬要拿人,岂不是坏我国法、动我根基?常言道‘法不容情’,大哥身为太子,日后是君上,更要依法办事,为我等臣子的表率。臣弟可说得对?”
李建成一时语塞。他本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哪里会耍什么阴谋诡计,只因深感太子之位受了威胁,这才处处针对李世民。方才李世民一口一个“太子”、“臣弟”,毫无僭越,言之成理。若说触犯国法,自己是不敢的,如今两府争斗正在风口浪尖,有一点把柄给人抓住,这个二弟再借机弹劾,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得杨文干一事便要重演。但他也知李世民得以成事,房玄龄、杜如晦二人多为臂膀,正如东宫有韦挺、王珪、魏征。一年前王珪、韦挺被流放,只剩魏征一人,秦王府却只流放了杜淹,厉害人物一个不少,此消彼长,自己输得一塌糊涂。今日正好藉口报仇,除掉秦王府羽翼,无功而返又不甘心,心如火焦,不知如何进退。
周显颇有眼色,尹阿鼠、李建成都不言语,自己今日也来,若无半点建树,倒教人小觑了天机门,便冷笑道:“秦王殿下误会了,我等是来请杜大人的。太子殿下身为国储,代理了颇多政务,延请高人讨教,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古往今来,‘太师’、‘太傅’、‘少师’之职无不是百僚首重,承蒙陛下赏识,太子殿下厚爱,欲赐杜大人做一回‘太师’,国事为重,杜大人实在不该推辞。”
于九宁看周显装模作样,心中便有火气,也不顾人臣之礼,张口骂道:“姓周的,你少在这里牵强附会。但凡王侯请师,无不是毕恭毕敬。周文王为太公望驾车,昭烈帝为诸葛亮三顾茅庐,哪有你们这般请人,人家不想去,你们倒是要拿绳子捆了去?你们就是想拿人,少在此处巧言令色。”周显这才看到人群中的于九宁,欺他打自己不过,只会耍耍嘴皮子,嘲笑道:“这不是于大参事么?没想到你掉下山崖,竟捡得回一条命。”
于九宁还要反唇相讥,却听李建成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人?瞧你衣冠,才是区区六品小吏,此处还有你说话的地方?”李世民怕于九宁遭了横灾,忙道:“他是年少无知,大哥莫要怪罪。”又喝道:“于参事休要胡言乱语,还不退下!”于九宁只好噤声退后,却也把杜如晦又向后挤了些。
李建成没瞧见杜如晦在内,今遭既然逼上门来,事已至此,再说甚么场面话也无关痛痒,横竖要被弹劾,如不能将杜如晦铲除,得不偿失,索性横下心来大声道:“杜如晦,你出来不出来?犯罪潜逃算甚么读书人?”李世民也高声道:“大哥要他出来,须有父皇手令敕书,有大理寺缉拿批文。杜大人还有公事处理,若甚凭据也没有,还恕不便出府。”李建成道:“本太子今日定要他出来,请他不动,便要论罪拿了。”李世民急道:“大哥枉顾律法,日后父皇那里不好交代。”李建成冷笑道:“二郎枉顾太子教令,以下犯上,父皇那里才不好交代。本太子代行国是,父皇处自有言辞,二郎毋忧。”说罢,将李世民一把扯开,又使个眼色,身后众人抡开枪棒便闯,秦王卫兵和下人上前堵住,互相推搡打斗,府门一时大乱。李世民虽有武功,但也不敢拉扯太子,又被李建成逼在身后,居然出手不得。
周显一马当先,避开李世民,跃入秦王府中,端直向杜如晦逼来。于九宁、楚宜晓得周显厉害,心意相通,楚宜唤来一个下人背着杜如晦,自己在旁护持,向内院跑,于九宁上前将周显拦住。周显哪将于九宁放在眼里,从腰间拔出剑来,大喝一声:“前日侥幸给你逃了,今日连你也杀”,一剑劈向于九宁前胸,于九宁错身躲过,挥掌拍向周显腰间。周显略转手腕,剑锋已回,要破他掌力,于九宁不等一掌用老,全身忽而下沉,双腿迭出,疾攻周显下三路。
周显一跃而起,“刷刷刷”三剑,点向于九宁肩胛三处穴位,内中却含十几种变化,将于九宁退路封死。于九宁避无可避,只好就地打几个滚躲开,着实狼狈。一口气尚未喘过来,周显却不待他滚出圈子,足尖轻点赶在他身前,剑光霍霍,又将于九宁裹得严严实实。于九宁手头功夫本远不及周显,空有一身深厚内力,却一点也使不出,又是徒手搏白刃,被周显逼得左支右绌,章法大乱,还受了几处轻伤。
李世民忧心忡忡,眼前形势大乱,两府人居然在自家门口打了起来,自己又居下风,想要阻止,却给李建成紧紧拦住。只恨诸位武将是为国供职,此时皆去别处带兵,无法赶来助拳,京城卫戍兵卒更无人敢拦。于九宁功夫尚可,被一个手头更硬的周显逼住,今番给人欺上头来,这个大亏是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