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九宁、楚宜与张重槐相伴十日,又承蒙他救命、授业两度大恩,将要分别,心中极为不舍。但细细想来,于九宁自觉如此也对,虽说为父报仇乃是大道,可自己尚且还是天策府参事,公事也不可耽误;再者那孙十恶许久无消息,八成是逃回太子府,张重槐也不消再前往追杀,便应在武功县歇脚一阵,此地距长安尚不算远,日后相见容易。于九宁与楚宜拜别了张重槐,收拾行囊即朝长安而去。
二人纵马驰骋,一半日便到长安。于九宁新学内功,又要到长安交命,所托之事无所亏欠,一路上意气风发,楚宜却似有心事,默然不语,于九宁问她多次,她也不说,只道是路途劳顿。实则楚宜想起当初求爹爹好久,才准允自己独自出门,爹爹也只许自己采药便回,中途出变故,将于九宁诓进终南山与自己同行。现下药也采了,意外还得了《急备千金方》的残卷,无论如何也该回家,纵然自己想和于九宁多待片刻,又实在寻不到藉口,是以心中苦恼,但这女孩儿家的心思又不好对他明讲,只得黯然心伤。
刚进了延平门,却不见面熟的几个守城兵卒,街上隐约还有天机门弟子来往。二人察觉到一丝异样,楚宜悄声道:“九宁,你看,天机门的人怎会到此处?是来抓我们的?”于九宁道:“我也不晓得,但若是要抓我,早该动手。我看他们来来往往双目涣散,却像是在望风盯人,此处又不见了几个熟识,别是城里出了甚么事罢?”楚宜劝道:“你不要担心,城中还有秦王坐镇,量他们也不敢作恶。我们潜进城内,一看便知。”二人悄然放了马匹,寻着人少僻静的坊落向大内走。于九宁因新学《固脉心法》,耳力目力俱是惊人,隐隐然听到厮打声,暗叫不好,对楚宜道:“在天子脚下还敢打人,若非皇亲,也是权臣。倘若真是如此,那是出了大事了。我们快去看。”
二人也不管天机门人在侧监视,疾运轻功跑去,远远看到兴化坊外,十几人围堵一人,那人衣衫撕裂,满面流血,刚挣脱出来,跑了两又步跌倒在地,众人围了上去拳打脚踢,巡城的兵卒却无一人赶来阻拦。那些人中有下人服饰的,有天机门服饰的,还有未见过的服饰,像是兵卒,却又非大唐军士的甲衣。于九宁眼力好,楚宜尚未看出是谁挨打,于九宁早一声惊呼:“坏事了坏事了,是杜大人”,便飞身去救。
楚宜大吃一惊,紧随他身后。于九宁一跃而起,将当间几人凌空踢开,落入人群之中,一手护在胸前,一手将杜如晦搀扶起来,逼开一个大圈,道:“杜大人,没事罢?”杜如晦一指已被打断,苦笑道:“不碍事,参事可有事了。”于九宁看人群中虽有天机门人,却不见周显,又多是兵卒下人,笑道:“他们可拦我不住”,厉声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盗匪?敢侵犯天策府的重臣?可把秦王殿下放在眼里?可把陛下放在眼里?”
一仆人笑道:“莫要拿陛下压我等一头,此事若在太极宫说理,陛下当还说我等打得少了。秦王何人,自不足道与我家老爷!今奉公差给杜如晦些许教训,也教他好生晓得尊卑有别。”于九宁冷笑道:“陛下明察秋毫,岂会教你等匪徒蒙了心神,许你打人?你是哪路府上的?你主子是哪个?”人群中一老者厉声笑道:“他主子便是我,当今尹妃之父尹阿鼠的便是。我乃堂堂国丈,陛下相见还要礼让三分,杜如晦过我府门,却不知下马,更无跪拜叩安,实在大不敬,我自然教人打他。我观你小小少年,好容易有官服在身,可莫要强出头。倘若断送了前程,一百年也是晦气。”
又有一天机门衣饰的人道:“鼠爷与他废话作甚,一人也打,两人也打,门主教我等在此助拳,好容易才寻个秦王的晦气,这楞头小儿又架横梁,怎可将他放过,一道教训才堪解恨。”说罢,将手中铁棍一横,兜头朝于九宁劈下来。于九宁将杜如晦护在身后,胳膊绞住那棍,那人便动弹不得。其余人咿咿呀呀将手中物什一齐打来,于九宁带掣杜如晦屈身躲过兵刃,挥掌挡了十余招。
那杜如晦本是文官,不通武功,此刻于九宁带他颇为吃紧,怕他再遇危险,又见人群外楚宜连连招手,心领神会,低声道:“杜大人小心”,便运气于臂,只手提在杜如晦腰带上,拼力一抛,将杜如晦轻轻巧巧抛出人群。楚宜运功将杜如晦接住,拉了便跑。众人这才恍然,本待要追,于九宁翻身跃在眼前,双掌疾出,面前数人手头不济的,都给于九宁打在地上。有一人仗剑刺来,看似是天机门有几分本事,于九宁不敢硬挡,侧移半步,躲开那长剑锋刃,只一手将剑刃夹住,左右两摆,隔开旁人棍棒,又向后一拉。那人怎敌得过于九宁内力,剑硬给于九宁夺了去,连带自己也扑了向前。于九宁飞身一脚,将他踢入人群,又撞倒了几个。
后人还要再上,于九宁心中却明,虽则下人好办,但天机门弟子与那些士卒俱是不好惹的,一人万不能敌,便不再恋战,转身追上楚宜。三人一同跑至方才下马处,于九宁与杜如晦一骑,楚宜一骑,朝宏义宫绝尘而去。那些人追之不及,只好悻悻而归。
三人赶回秦王府门,众下人大惊,忙将杜如晦带去治伤。府中诸官吏闻声前来探视,李世民也从后院来看,看着于九宁来了,道:“你们回来了。杜大人怎会如此模样?”于九宁道:“下官与宜儿进城,撞到有人殴打杜大人,便救了下来。”李世民道:“可曾看清是哪里的人?”于九宁道:“有一人自称是尹妃之父尹阿鼠,带了家丁仆人,有天机门弟子。还有一些士卒,下官却不识得。”李世民奇道:“士卒?此处巡防的卫兵也敢打我天策府的官员?”于九宁道:“并非长安城中巡防的卫兵。那些人服饰一般,像是士卒,却又与寻常士卒不同,我倒不识得是甚么人。尹阿鼠欺杜大人目无尊长,但依下官之见,他们想借机给殿下威吓。下官将尹阿鼠拿来审问么?”李世民沉吟许久,摇头叹气,只教于九宁交差,便去探望杜如晦伤势。
于九宁将楚宜带至议事厅,教她在此歇息等候,自己前往偏殿天策案处挂名交差。房玄龄探伤回来,见于九宁挂牌在此,道:“参事与楚小姑娘回来了,可遇甚么麻烦没有?”于九宁不好说自己去童春古府邸寻仇,只道:“一路还算太平。今日事出怪异,若尹阿鼠要寻杜大人的不是,挟私报复,带家丁倒也说得过去,怎的还有士卒助恶?他们是哪里的兵?我平日里调配军械,可也未曾发过这样的军服。”房玄龄早已明白,道:“那不是士卒,乃是太子府的私兵。”于九宁奇道:“如今天下太平,法令严明,怎会还有私兵?陛下晓得么?”
房玄龄一愣,暗自感叹:“这于参事也当真拿问住了我。秦王府有八百私兵,他还以为是陛下调拨的么?”便道:“陛下自然是晓得的。但如今情势危急,太子府、秦王府势如水火,太子寻人助力,陛下心有偏向,也不会多说甚么。”于九宁入公门才一月,对太子和秦王的争斗所知不多,愕然道:“太子与秦王殿下居然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了?”
房玄龄犹豫难言,默然半晌,才道:“此事说来话长。”于九宁道:“请大人赐教。”房玄龄道:“太子与秦王殿下是同母兄弟,俱是嫡子,参事听过罢?”于九宁道:“知道。太子为长,殿下次之,三子卫王早夭,还有四子齐王。”房玄龄道:“这便是了。一母血亲,逢事最是棘手,该狠不能狠,想退不敢退。太子属官率朝臣外戚倾轧秦王府、天策府,实在数见不鲜。殿下自晋阳起兵,东征西讨,功劳甚大,太子府忌讳殿下功高,恐地位不保,常有争执。”
于九宁迟疑道:“非是我帮外人说话,我与太子见过几面,也尝闻太子为人厚道,恭谨有德,襄助政务极为得力,刘黑闼造反时,也是太子带兵平乱的。算来既有政功,又有军功,不太像是会嫉妒秦王殿下的人。”房玄龄叹道:“太子本性再好,处在风口,些许事情他也定会多心思量。秦王步步退让,太子始终疑心秦王要夺位,不肯相饶,是以本朝之初,两府还能相安无事,愈往后则矛盾愈深。杨文干谋反案便是明证。太子府有那些詹事、洗马筹谋,再加上心怀叵测的齐王从旁勾结教唆,事到如今,两府再没有安宁。争斗之事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参事不可张扬,城中耳目众多,岂不知府中繁乱,隔墙有耳?”于九宁便不多语。
房玄龄又道:“参事不晓得朝堂利害。如此危急之际,倘有官员抓到把柄,参奏秦王麾下有人结党营私,轻则贬谪流放,重则可是要杀头的。”于九宁奇道:“即便太子与秦王相争,陛下也不至偏听偏信,你来我往而已。再者,此事与朝中大员何干?不论谁做太子,他们不都是臣下么?”房玄龄摇头道:“你还不懂。自古立储,国之大事。官员作为大唐的官员,心系国运,定会共论。宫中但凡有见识的,都分为两派,一派要立长,一派要立贤。如此斗争重重,朝廷安得不乱?”
于九宁道:“陛下之意如何?”房玄龄摇头低声道:“上意岂能妄自揣度?参事莫要僭越。”于九宁知道如此一来,陛下必摇摆不定。若按前代惯例,当是立长。陛下心中有定数,自然遵循惯例,以太子为首,秦王安心做封王便了。但如今却是个“上意不能妄自揣度”,可知陛下如今还是犹豫的。于九宁又道:“宰相之意又如何?”房玄龄冷笑道:“裴三么?那个温吞水最会打哑谜。但他颇言旧制的好处,还常提及立储要慎重稳妥、不可偏废之言,我等也当他在太子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