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九宁将那支箭接过来,单眼从箭尾向箭头看去,又拿出一支竹箭比照,才道:“这金装箭是用熟铜打就,分量十足。铸造所用模具乃是特制,箭身两头细,当间粗,和鱼也似,鱼能避水,此箭便能避风,飞得又远又稳。”张重槐点头赞许,楚宜将两支箭拿来看,于九宁指示与她,便也看出来了,奇道:“那为何不是全铜,还要镀金?买价岂不是贵了许多。”张重槐笑道:“我日日试箭,才知如此锻造,不论是样貌分量,才堪配合我这张弓。若是贪便宜全用铜铸,只怕方才被钉在地上的不是童府家丁,而是你们两个了。”楚宜吐吐舌头,叹道:“原来这好武艺也要银子成全。我学剑法,剑丢了,若不拿银子来买,却是半分功夫也使不出。如此说来倒是九宁占了大便宜,练空手功夫是最不花钱的。”一席话说得尽出歪理、煞有介事,逗得张重槐哈哈大笑。
于九宁心中一动,暗忖道:“若是能习得如此神箭,何愁杀不了童老贼。”又想起方才在童府激战,自己本事不够,只能欺身近前,反倒给别人围得好似铁桶,带累楚宜也牵扯进来,却连童春古的面都没有见到。今日有张重槐相救,明日呢?后日呢?若无旁人襄助,自己何时才能报杀父之仇。于九宁啊于九宁,当初苦习轻功,如今无处助力又有何用?此时不学武,更待何时!
如此想来想去,越想心中越是焦急,望着张重槐“扑通”便跪了下去。张重槐一惊,忙将他扶起来,道:“老九,你这是做甚么?”于九宁疾声道:“求铁大哥教我箭法,助我报仇。”张重槐道:“你即是仲英的孩子,又叫我一声大哥,想学甚么直说便是,何必还要下跪。”又叹道:“可惜今日动静颇大,又不曾见童春古,只怕他更会加紧防范。他是左武卫将军,本领强于你我,手下又颇多兵卒,故而不能当面与他交锋,只可暗放冷箭。我等再寻机会便了。”
于九宁喜出望外,自以将能报仇雪恨,心情激荡不已。张重槐见他面色涨红,知道犯了忌讳,便道:“既要学箭术,首要心平气和,不可惊慌,不可大喜大悲。若一箭失了准头,教敌人有防备,日后再想得手只怕难上加难。”说罢,将手上的硬弓抛给于九宁,道:“你将它拉开。”于九宁莫名其妙,暗道这却有甚难的,便扎个桩,左手持弓,右手扣在弦上,拼力一拉,弓弦却不曾张开些许。楚宜见他吃力,惊道:“这弓竟如此之硬,拉都拉不开,还怎么射箭?”于九宁又借“盈亏互补”将内力导往手臂脉络,重新用力气,才堪堪拉出了三五寸。但若用此射箭,也是万万不能。
张重槐凝视他半晌,喜道:“你的导气功夫是哪里学的?”于九宁奇道:“铁大哥如何得知?”张重槐尤为得意,道:“不是你铁大哥吹牛,我这弓弦乃是粗牛筋浸了油的,坚韧无匹,世间还没几个人拉得动。哪怕你内力再深,若不能导气入臂,也是拉不开。你小小年纪,能拉开三寸盈余,定是将内力导往了手臂。若非我也会此法,怕是要教你给吓晕过去!”于九宁道:“铁大哥当真好眼力,这是我师祖教的,原来铁大哥也会。”
张重槐大笑道:“吕掌门给你开小灶了?你师伯们我俱是见过的,未曾有人拉得动。若是吕掌门教授与你,这箭法可就好学多啦!”于九宁惭道:“这怕是师祖以为师伯们必然学得会,就我太笨,自学难成,只好给我这个学不会的指点一二。”
张重槐笑而不语,只将二人带到自己歇脚处安顿。楚宜打趣道:“于大参事不回长安了?”于九宁道:“两厢权重,自然为父报仇是天道。若为此耽误了公干,我会去秦王府请罪。”楚宜见他说得极为端正,面上却略显为难,晓得他心里也是犹豫,故此强出言语,以助决心,便道:“你莫要担心。自古父亲便是天道,你习武报父仇是顺应天道而为,乃重中之重,人旦习孔孟知廉耻,都会赞同你。”又笑道:“我自然也赞同你。下次再被坏人围困,你就能救我出来。”
于九宁心知楚宜是在宽慰自己,心中感激,便道:“我应了你,好生学武报仇雪恨。但下次再有危险,你不要跟来了,不然出了事,如何是好?”楚宜笑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你管得了我?”于九宁早被她抢白多次,知道若是强词夺理,谁也比不过她,也不与她争,只道:“你若非要来,我将你保护好便是。”
先前于九宁拉不开弓弦,张重槐教他出屋外,递给他弓箭,道:“你再拉来试试。”于九宁虽自觉不行,还是运气于臂再行一试,果然与先前一般,才拉开两三寸便泄了气。张重槐笑道:“不是这般,你将内力运在手臂处,拉开三寸,再来三寸,却不要收回。如此层层囤积,当有奇效。”于九宁心中疑惑,暗道自己虽会运气法门,平日里都是打完便收,重回丹田,此等囤力留劲的练法却前所未有,只好先行一试。想罢便绰弓在手,脚下也不扎步,上手便拉,费力拉开了三寸余,手上却再没有松懈,运气又拉开了三寸,如此这般,那弓弦硬给是他三寸三寸拉开。楚宜看得大声叫好,喜不自胜,道:“成了,成了!”于九宁却知欲成还尚早,此刻手上力气已然到了尽头,双手一松,弓弦从两边弹了回来,险些打到他脸。于九宁向后一躲,那长弓直直插在地上,还兀自“嗡嗡”震颤。
张重槐道:“这次算是拉开了,你可瞧出甚门道?”于九宁点头道:“铁大哥说得对,若能囤积气力,那弓便拉得开。我才将练,手生的很,好容易拉开了,却又不成。”张重槐笑道:“谁说不成?我说你成了,你便成了。你才上手一次便能将我的弓拉开,我当年修习也未有如此。”又道:“若说这习武,习得尚在其次,能想明白才是关要。你再如同方才一般运气,多练数次,定有成就。”
于九宁心中高兴,趁着劲便拿弓练将起来,楚宜坐在一旁,边看他练功,边拿出几支金装箭比划剑术。张重槐见她如此练剑,也过来点拨些个。楚宜多学几手,颇觉精妙,道:“方才大哥言只精于射术,拳脚刀剑却不若人意,我看是谦虚啦。大哥剑术也精奇的很。”张重槐却笑道:“你的剑术是与你爹爹学的,一般套路,我只一眼便瞧了出来。你爹爹剑法成名,端的十分高深,我可万万不及他。你这小丫头不认真学,习他剑术不到一成。回家向你爹爹好生讨教,自有所成。”又道:“实则这世上剑术精妙者,像天机门周家兄弟、白羽庄白老庄主、少林寺昙宗大师,皆有大造诣,但唯一当得上‘无双’二字的,还要数‘青衣先生’。”
楚宜奇道:“青衣先生可是哪位高人?莫非号称甚么‘治世乱世’的?”张重槐道:“是也。你也晓得他?”楚宜道:“我哪里晓得,不过是略有耳闻罢了。”张重槐笑道:“你们见识还浅,我们这一代人里,青衣先生可谓声名远扬。传闻他本是一文人,因缘际会步入武道,成为高山泰斗,生平交手未逢一败。更神异者,乃是他自称‘治世耀七星,乱世混五行’,自创了两套剑法,一曰《治世七星剑法》,一曰《乱世五行剑法》。隋末乱世,便是‘乱世五行剑’所向披靡;到大唐兴立,则又出‘治世七星剑’威震天下。两套剑法均无双无对,精妙绝伦。但他的脾性乖戾,出剑必不留活口。是以真见他者寥寥无几,所有者不过传言而已。我虽自负神箭,也不敢贸然拜访。”
寥寥数语,直听得于、楚二人心惊胆战,暗自祈祷莫要遇到这个怪人。楚宜再道:“不知这青衣先生居住何处?”张重槐笑道:“我可就不知道了,早先他在长安城郊,隋末乱世,各路诸侯处均有他踪迹。后来大唐初生,听闻他在河北杀了刘黑闼不少人,又在江北杀了辅公祏不少人,都说他被朝廷招安,去杀反贼,其实谁也摸不准他的脉。近几年没了消息,不过曾有商队说,在吐谷浑地界见过他,不知真假。”楚宜笑道:“我看是假的,他一个汉人,跑去吐谷浑地界做甚么。”
直至日落时分,三人吃过饭,于九宁又拿弓来练。但有力怯,想起要为父报仇,便有了力气,恨不得今日就将射术习得。楚宜心疼他累,又怕他旧伤还没好利索,劝他歇息,于九宁只笑不言,又去琢磨那御力之法。张重槐却知他心意,又看他刻苦,也尽力来教,只将一身神箭功夫倾囊传授与他。过不几日,待于九宁能将弓自如拉开,张重槐便教他搭箭试射,又将“稳”,“准”,“疾”三字诀和一干要领给于九宁分析熟络。
于九宁早在昆仑山便修习《盈亏互补篇》运气的神功,对武学御力一道,自是深有体会。今日张重槐教授口诀心法,与那《盈亏互补篇》中的精髓,却极为神似。经这几番习射,于九宁便发觉端倪,除却囤积内力的诀窍,这内力也并不只于丹田腑脏、手足四肢有用,练得好了,细微脉络也能增益。射箭时,张重槐教他囤力于视脉,即可看得遥远。如此来说,若能囤脉于声,则发声洪亮,若能囤脉于耳,则可听细小声响。五官五脉俱是贯通,囤一便能囤五,试想自己初见张重槐时,他听力目力如此惊人,怕也是如此法门修炼出的本事。
至此过了十日,张重槐日日教于九宁苦练射术,所学者却远非射术可比。将内力囤于视脉、听脉、声脉,却是不只用于射箭,在无论何时都用得到的。
十日后,张重槐见于九宁箭术初成,所教者已然无几,便叫来二人,笑道:“那日我距你二人如此遥远,却听得清你们话语、看得清你们服饰挂坠,我出声也可明白传入你们耳中,你们可晓得个中机巧?”于九宁道:“这几日承蒙铁大哥教诲,我已然想通了。”张重槐道:“你能想通也不容易。单练射术有甚稀奇,这御力之道,才是我真要传你的功夫。”
楚宜奇道:“大哥还传了九宁甚么稀奇功夫?我怎的不晓得?”于九宁笑道:“铁大哥是借了射箭的由头,却教了我厉害功夫。因那内功单独修习不便,便将其与射术合二为一,明里是在练射术,实则是在修习那一套高深的内功。”张重槐颇为满意,笑道:“正是如此。我要教你的是一套内功,叫作《固脉心法》,乃是我自创运气强脉的绝学。你要去报父仇,此等内功正好助你。”
于九宁心中感激,拜倒在地,道:“多谢铁大哥授艺与我,我感激不尽。”张重槐扶起他,道:“我教你武艺,原是见有助于你,却不是因为你求我。我们忘年之交,你谢我做甚么?”于九宁只是答谢,张重槐乃陌路之人,他能教自己内功,着实是该感激的。
张重槐又道:“我听小姑娘说,你是秦王的人,做甚么参事?”于九宁道:“是。我是天策府的兵曹参军事。”张重槐笑道:“想不到仲英的孩子还能做官,真是有作为,给你老子脸上贴彩。秦王我是有所耳闻的,可比太子、齐王出息,你能给他效力,日后前途无量。你在我这里学武,耽搁久了,我也无甚可教,你和楚小姑娘早日回长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