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宜听他如此发问,恐是自己施错了针,惊惶不已,小声道:“是小女子见他、见他失血太多,故而擅作主张。若是失手,还请先生全力施救,我、我自当感激不尽。”那人道:“你封穴施针,倒也说不上失手与否,要论他伤重失血,你二人又能坚持到此,这针倒也是施对了。此针下去,他经脉闭塞,坏血淤积在肺中,要想治疗,却又大大的不易。”见楚宜面有愧色,那人又笑道:“是你救了他。待我放出胸口积血,再研磨丹药服与他,三五日便可痊愈。”楚宜自是万分感激,连连拜谢。那人让楚宜候在门外,自己唤开两个童子下手,便忙将起来。
楚宜瞧不见屋内光景,在门外又是焦急,又是担心,恨不能将那茅屋扒开朝里面看上一眼。想起于九宁舍身相救,自己才毫发无损,当真感动万分,又因自己一心要他赔药,将他诓来此处,才横遭大难,心中不免懊悔。如此心绪烦乱,苦苦煎熬,确是度日如年。
过了摸约半个时辰,小童将门打开,呼唤楚宜进来。但见于九宁伤口已按下草药止血,旁边放着一个木盆,盆中尽是黑血。那人一手抹额拭汗,一手端着深色汤药,作势要将汤药递给楚宜。楚宜瞧他手腕衣袖处也是黑血染透,心中不免惊异,实在拿不准此人当真治得了于九宁,只知如此放血,莫说是于九宁,怕是自己爹爹也撑不了,着实不肯信,又不好明说,一时愣在当地,竟忘了接药。
那人不禁莞尔,将药放在地上。楚宜“啊”一声,连称失礼,忙将药水端起来,欠身道:“先生活命大恩,小女子切切谢过。但不知先生名讳,小女子当要铭记,日后定图厚报。”那人哈哈大笑,道:“行医活人,云游四海,名声只如无物。既是小姑娘要问,我便说与你。我姓孙,双字思邈,因曾在太白山学医,自起了个诨号,叫做太白道医。”
楚宜一惊,想起茅屋正上“太白道医”四字,恍然大悟,险些将手中药碗摔在地上,颤声道:“先生便是、便是药王孙思邈?”孙思邈道:“我是孙思邈,至于‘药王’一说,实在承蒙抬举,我自是万不敢当的。”楚宜忙道:“方才先生施救手段,小女子见识短浅,实未曾见过,当真鼠目寸光,还望先生海涵。先生施救,定然万无一失。”孙思邈笑道:“你有疑惑是好事,医者大道,独忌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若能因时制宜,推陈出新,医道方能生生不息。”楚宜连连称是。孙思邈又道:“你且先将那汤药给他喂下,我去挑几味药材配方,熬好之后一日三顿与他,几日便好。”楚宜心怀感激,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再三拜谢,这才将汤药抵到于九宁嘴边,伸手撑开他嘴,一滴一滴喂下去。
如此两人便在孙思邈处安顿,又捡了几件旧衣物与于九宁换了。楚宜日日伺候于九宁服药,兼以孙思邈施针为之舒畅脉络,于九宁内功本就深厚,才堪三日便能下地,七八日之后,已是痊愈了。二人自是对孙思邈感激不已,千谢万谢要禀明秦王奉送绢帛珠宝与他,孙思邈连忙阻住,倒反给了楚宜些许炼药的药材。二人无法,只好再三谢过,拜别孙思邈便即下山。
于、楚二人早在崖上便失了马匹,如今下山,只好步行。于九宁数次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到底是不好意思,又咽了下去。楚宜倒是发觉异样,问道:“你要说甚么?”于九宁支支吾吾好半晌,心中只骂自己没有出息,人家拼死相救,自己却连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还算甚么好汉,心中一横,一把将楚宜拽住,楚宜惊道:“你做甚么?”于九宁低声道:“那日、那日周显是要杀我,带累了你,实对你不起。我摔下水潭,没了记忆,及至醒来,便是在孙神医处,那这中间一段,定然是你救了我。我昏迷不醒,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不知拖着我行了多远的路。在神医房中住了几日,又承蒙你日日照顾,我心中感激你,实在不知如何报答。你、你日后若是炼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楚宜变惊为喜,心中感动,嘴上却念着将他戏弄一番,笑道:“你在昆仑派也是这般与女孩子说话?”于九宁立时窘迫,道:“我在派里从不与女弟子打交道。”
楚宜“噢”了一声,又多问了于九宁许多幼时往事,他却支支吾吾,话也说不全,见自己看他,忙将脸转到别处,脸上却是一片通红,敢是他也害羞了,将要打趣,只听于九宁道:“这路向不对。”楚宜道:“如何讲?”于九宁道:“那日我们上山,我记得清楚,是沿山道向西行。今日回去,当是要向东。怎的还在向西走?莫不是孙神医将路记错了?”
二人自与周显苦战,坠下山崖,楚宜又拖着于九宁在山谷乱行,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从何处来,故而拜别孙思邈时问过下山路向。孙思邈指明道路,只道是直走便见村庄,看这光景,倒像是愈走愈远了。楚宜道:“孙先生所言不会有错。我们是从山崖坠下来,若是原路返回,定遇那水潭和崖壁,此路便是断的。孙先生从太白山修行来此,说不好此路便是通往太白山了。”
于九宁听闻,心中叫苦不迭,道:“如此一来,岂不是下山便到了郿县?此路与长安全然相反,只怕我赶不回长安了!”楚宜听闻,心中又是落寞,又是气愤,黯然道:“长安长安,你只想回长安当你的兵曹参事,唯不愿与我多呆一刻。你个没良心的,我扶你到孙先生处给你治伤,你却这么快就想把我抛了回长安复命。莫不是在崖边你拼死救我,也是怕周显伤到我,你回去不好交差?你......你气死我啦!”
于九宁大急,忙道:“天地为证!我决是想救你,与甚么公事全不相干。彼时情况不妙,我只想保你活命,哪里有当差的心思。若是我如你说的那般,教我不得好死。”楚宜又怕他毒誓不祥,怨他乱说甚么话,急道:“谁稀罕你发的毒誓!快些收回去。”于九宁道:“方才是我不好,说错了话,宜儿你、你不生我的气罢!”楚宜破涕为笑,道:“本姑娘哪里有这么多气好生。”又温言道:“临来时,长孙大人说你公务已完,不用着急回府,现下只有此路可走,想必你是一时半会回不去。总归是回不去,你何不高兴一些,我们沿途看看景色,也好过你满腹忧愁。”于九宁看她一脸憧憬,不忍拂了她好意,再一想她说的也确有道理,自己再急也到不了长安,不如安心在此游玩罢了,便道:“也好。”
楚宜欢呼雀跃,道:“我只道是你嫌我诓你上山,心中恼我,不愿与我在一起。”话未说完,神色又猛的黯淡,眼眶中旋着泪水,小声道:“都是我不好......我要是不教你陪我,你也不会遭难了。你......你怪我罢!”于九宁笑道:“我要怪你甚么?怪你帮我炼药?怪你寻到孙神医妙手回春?还是怪你替我讨了几日休沐?”原来于九宁等一干属官,俱是十日一休沐,于九宁在秦王府做事一月,本该歇三日,他自请不要,一日也不得歇息。待经历此事,阴差阳错得了几日空闲。楚宜听他如此说,心中愈发感动。
于九宁和楚宜一路游山玩水,两日之后,行至太白山下。二人上了太白山峰,想起孙思邈先前在此山求道,好奇心起,便要瞧瞧人家究竟是如何学医才得了一身仙人医术,单寻那有水生药的地方,果然给他俩寻到了孙思邈在此处居住的茅屋。屋中简陋,当间只有一口大泥炉,倒与终南山中一般无二。地上尽是稀稀拉拉散落的草纸,像是药方,又像是医稿。楚宜拾起一看,首张纸上赫然便写着“备急千金要方”六字,喜出望外,忙教于九宁一同来看。可惜书稿并未完成,许多配方都只写了一半。楚宜本待照此书稿炼药,此刻只好作罢,苦笑道:“看来孙先生才将动笔,我想一饱眼福,却也不晓得还要等多少年。”
二人在这茅屋中又歇了一日,楚宜美其名曰“修炼丹药”,却在那炼药炉中烤了两只野山兔儿来吃,又教于九宁跳上树掏几个鸟蛋。于九宁爬上树梢,见雌鸟大声哀鸣,就是不走,心中很不忍,便道:“吃野兔也吃得饱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几个鸟蛋还是留下罢!”楚宜奇道:“这话是谁教你的?”于九宁道:“是我七师伯,他是出家道人,最不兴瞧见杀生的。”
楚宜拍手笑道:“我想起来啦,你说常听七师伯诵读经文,就将陶渊明的诗听岔了。七师伯的道家法旨,倒与我爹爹熟识的一位大师伯伯一般,都是不喜杀生的。那位大师伯伯乃是少林寺的往生禅师,是了不得的长老。他常年不在少林寺,单往那山林深处云游隐居,行踪难觅,倒是十分怪异。我爹爹与他至交,他也只来我家一次。”
于九宁奇道:“少林寺是佛家盛地,于大唐更有辅佐之功,能在寺中任长老,定是佛法高深的大师。如此一个尊隆人物,怎会隐居在外?”楚宜笑道:“我可不晓得,若是有幸寻到伯伯,你问他不就好?”楚宜说罢,瞧见山花好看,又要去采来辫花帽,一会儿辫好两个,给于九宁硬戴一个。于九宁见她开心,只好任由她闹。两人一人十七岁,一人十六岁,正是当玩的年纪,此刻没了俗事束缚,过得轻松愉悦。
等下了山,便可依稀见到村落房屋。于九宁寻人问了地方,对楚宜道:“此处便是郿县。”楚宜道:“既然下了山,我们便快赶往长安罢!”于九宁笑道:“你倒还心急了?休要再诓我,你话中有陷阱,我不上当。从此处到长安,早也是两天,晚也是两天,我可不会再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