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邦妮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经历是在一天傍晚。
当时我正和卡尔在埃尔顿大叔那里修补房间破损的地方,邦妮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急匆匆地跑过来找我。害羞的她不敢直接进来,于是站在玻璃门外向我一个劲儿地招手。
坐在大厅沙发里休息的梅维斯奶奶看到了邦妮,迟缓地睁大眼睛看了看门外,说道:“我看她最近总到这里来,来了也不进来待会就急匆匆地走了,这孩子是怎么了?”
邦妮激动不已地找到我,拉着我一路跑到了树林里的那口井旁。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认真地绕着井边走了3圈,然后许了一个愿望。
随后她从兜里急切地掏出一串镶着一颗绿松石的项链递到我手里,说道:“宇威,这是前几天一位住客落下的,他已经走远了,不会回来的,你放心。我没有告诉父亲和母亲,偷偷拿了出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爸妈拿去肯定会换成钱的!这么好的东西,我交给你就放心了,你留着吧。”
傍晚过后,她早早便回去了。分别时,她回头望了望我,莞尔一笑,便离开了。
橘色的日落余霞洒在她披散的头发上,连同她那白色的裙子也一起被染得金黄。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就如同这片森林里的每一棵树,它们也拉着长长的影子。树总有一个方向照不到太阳,就像每个人的内心,它总有一处是晦暗的、冰冷的、幽闭的、刺骨的、痛苦的。但在阳光能够触及的地方,你便能够指望,也会感恩你所遇到的人与经历的事。我痴痴地站在微风里,望着太阳从孤寂的山丘上消逝。最后一抹阳光残余的余温被凉风吹散了,环抱着我的又是静静的山河与无数的繁星。
阿加莎奶奶生病了,她常常感到眩晕,有时站着突然就跌倒在地,镇子上唯一的医生在那场浩劫中丧失了性命。阿加莎奶奶说要练熟那些自己新写的歌曲,排好顺序,去她的出生地弗洛(Flo)再演出一次。她做了自己的决定,没有人能够阻挡的了她。
阿加莎奶奶一向做事执着,如梅维斯奶奶所说的,有时还有些任性和固执。一旦她想做一件事,就必定要做成不可。于是她将自己的疾病抛在脑后,索性要将这场演出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件事去完成。
梅维斯奶奶腿脚不便不得不留在这里,她这个样子哪里也去不了。在阿加莎奶奶收拾好东西离开的那天,她哽咽得无法说话,手臂一个劲儿地颤抖,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阿加莎奶奶更是难过不已,她要离开洛凡尼亚小镇、离开与她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同伴、离开她与梅维斯共同建起的这座“避难所”去完成自己最后的梦想。
我敬畏的阿加莎奶奶背上了那把深棕色玫瑰木吉他去圆自己的歌手梦了,她不得不离开她爱的人们,也许我们没有人知道音乐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或者说不知道曾经对她有多么重要。
阿加莎奶奶一共教会了我和卡尔三首原创歌曲,那些一同唱歌的日子永远也忘不掉。
一把年纪的梅维斯留在这里为大家搭手帮忙,任劳任怨的埃尔顿大叔和杰夫大叔他们则每天不停地修补房屋、检查管道、打扫卫生、处理垃圾、修理器械、挖菜、摘果子、打猎、劈柴。埃尔顿大叔有效地管理着每个人每天的分工,在这里我和卡尔也不曾饿着肚子。
埃尔顿大叔虽然不停地忙碌着,但也时常幽默地讲起有趣的事来,虽然自己的女儿失踪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但他还是没有被击垮,依然用自己的方式鼓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经常是那个活跃气氛的那一个,你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乐观的人。阿加莎奶奶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去楼下找水杯,无意中透过厨房的门缝看到埃尔顿大叔一个人坐在那里拿着一张照片抹眼泪。
有一次夜里失眠,便下楼想要透透气。住在二楼的埃尔顿大叔正站在走廊里出神,见我下楼来便悄悄问道:“你也睡不着啊?”
我笑着点了点头,走了过去与他搭话。夜深了,大家都已进入了梦乡,于是埃尔顿大叔将我邀请进他的房间坐坐。
他的桌上整整齐齐,只有几个笔记本和一瓶插着一支钢笔的墨水瓶。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上面的墨水还未干透。
“我可以看看嘛?”我问道。
“可以,这些都是我平时闲下来的时候随便写的。”他一边揉搓着他的胡须,一边说道:“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写写东西。”
我拿起笔记本翻阅起来,都是长长的诗篇。
我浏览了一番,读道:“倘若干涸的沟壑里也能绽放出花朵,谁还会怕此处照不进阳光……”
阿加莎奶奶走后没多久,我便迎来了在洛凡尼亚小镇的第25天。这天早上9点左右,我被一阵叫喊声惊醒。起初以为是有人在楼下打架,朝窗外望去却没有见着什么动静。这时卡尔也闻声而起,坐在床上判断着这动静。我刚起身准备出门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突然从楼下传来了非常猛烈的冲撞声,像是有人掀起桌子砸到地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断的惊叫声和嘶吼声,这令我和卡尔感到惊恐万分。
我们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卡尔一把将我拉到了床底下藏了起来。这时我从众多杂乱的声音中听到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这种不详的预感让我直发抖。卡尔瞪大了眼睛注视了我几秒钟然后从床底下爬了出去。
他从桌子上轻轻拿起一个扳手,然后挪动着脚步悄悄移到门口,伸手向我示意不要出声。我正要从床下爬出来,这时一只脚突然踩破了房门,几秒钟时间门就被毁坏了,闯进来两个人,他们高大魁梧,身穿眼熟的黑色制服,手拿三棱刀。毋庸置疑,他们是海顿的人。卡尔毫不犹豫地用扳手击打他们的头部,不幸却被反手压倒在地。
其中一人正抡起刀准备向卡尔刺去,我冲了过去,徒手推开了刀。我从床头拿起简赐予我的鹿角刀,将那两人刺伤在地。
气喘吁吁地卡尔将我用力掀到了门外,让我先下楼逃走,自己在后面掩护。
走出房间时,整个走廊已是一片狼藉,东倒西歪地躺着血淋淋的人,那些海顿的使者正屠杀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不断地涌进来,在拥挤且不断被追逐的情况下,加上血腥的场面使我头晕目眩,我握着的鹿角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后面要杀我的人紧随其后,将我逼到角落,我只好爬上旁边的梯子来到楼顶扣上锁。这才暂且逃过了一劫,可卡尔和其他人都还在下面身处危机,束手无策的我只能在楼顶上焦急地打转。很快我找到了一根铁棍,但当我拿着它下去准备救卡尔他们时,那些海顿的人都已纷纷离开了。
果然,埃尔顿大叔的预测是对的。这是比上次更加残忍的灾难,是泯灭人性的杀戮。
宁静的洛凡尼亚小镇被染上了血的颜色,它的街道沾满了凝固的血,玻璃和墙壁上被洒满了红色斑点,原来洁白的被褥与墙壁,都沾染了血液。
随着他们的离开,这里顿时陷入了寂静。我迈着发抖的双腿来到我的房间,手臂发软地推开了那破损不堪的门,迎面扑来的浓烈的血腥味令人反胃。
我闭上眼睛咽了口唾沫,用余光瞥了眼房间的角落。
果然,卡尔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衣裳被染得鲜红,左手捂着腹部的伤,右手还握着那个扳手。
我跪倒在地,控制不住情绪,扯着他的衣领使劲地摇晃了一番,唤他的名字也没有应答,他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狠狠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悔恨的眼泪如同涌泉般涌出。
卡尔死了。
我悔恨交加,如果当时没有先离开房间,没有爬上楼梯,或许就能保住卡尔,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恐怖的杀戮瞬间让小镇沦陷,我拖着无力的身子,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和血腥带来的恶心浏览了每一个尸体的面孔,埃尔顿大叔他们无一幸存。
这时,海顿顺着墙壁飞了进来,说道:“我要不杀掉他们,怎么能激起你的愤怒?只有你心中积攒了愤怒,才能唤醒你内心深处关着的东西,那正是我所需要的,也是你所需要的。你反悔了跟我承诺的诺言,就要一直承受这样的代价,你不跟我走没关系,那么我将会一直这么做下去,我可有大把的时间与你奉陪到底。”
说罢他便化作黑影离开了。
我走出了酒店,气喘吁吁地跑到旅馆来找邦妮。仔细搜寻了楼上每一个房间,却怎么也没找到邦妮的踪影,但她的父母却和别人一样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踉踉跄跄地再次回到酒店,发现房间里竟然已经有蚊蝇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愤怒地脱掉衣服向空中甩了甩,驱逐着这些可恶的虫子。
我拿着铁锹在南边的树林里挖了穴,将这些可怜的人们一个个安葬在了此地。我的眼睛哭的红肿,浑身的力气全部耗尽,不知挖了多久,到了饭点也没有任何的食欲。
卡尔是我最后一个埋葬的,我在那口井的不远处选了一块地方,吃力地挖了穴,将卡尔的遗体安葬在了里面。我拿清水浸湿的毛巾擦了擦已经粘住手指的血,拿干毛巾擦拭了他的脸颊,然后掸了掸他衣物上的灰尘并拿走了别在他胸口的铭牌,最后拿起铁锹一点一点地掩埋了起来。
这份愧疚将永远缠绕着我,这个像我一样的同龄少年,向往被好好对待,渴望被人理解和被人认可。我们都向往着和平,向往着自由。
他对未来是有期许的,从不堪的经历中摆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他给了自己一丝希望和一次机会。他也同其他布莱德肖的学员一样,是人在边缘时被简拉了一把,才有了好转的人。
可折翼的天使,也最终不能飞回远方了。
“愿风尘能带去我的讯息,愿你能做我心中不败的雏菊。我将为你吟唱,直到你身处安宁深感平静……”我唱起阿加莎奶奶为她失踪的儿子伊凡所写的歌,以此安慰已逝的亡灵,望它们能从此得到安宁。
我逆时针绕着这口井走了3圈,然后许下了一个愿望:
我刘宇威,发誓将不惜任何代价,为不幸的人们还一个清白,也将不惜任何代价,去保护身边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洛凡尼亚小镇再也不会有灯光和歌声,它被万恶的海顿摧毁、吞噬也好,因我的食言而备受牵连也罢。从这一刻起,我的内心积攒下了怨恨,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颤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
我放火烧掉了洛凡尼亚小镇,因为我不想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和记住洛凡尼亚不幸的样子,我希望火焰可以烧尽所有的血渍,来年若有人来到,也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以待来日。傍晚时分,我道别了不幸的人们,向北边的树林走去,站在山坡上,回头远远瞧见一颗颗明亮闪烁的光点络绎不绝地从森林里飞上了天空,它们是今夜最新的星,也是寄托了希望的星。
我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消失在了洛凡尼亚北边不见天日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