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夜晚并不灯火辉煌,只是零零星星从几个窗户和门前发出单一的光亮。虽然再次回到埃尔顿大叔那里会显得非常尴尬,但我们似乎别无选择。
“...so I don’t need to say more than this,I wish you could receive all my messages,I wish you could be the flowers in me...”婉转忧郁地歌声回荡在整个镇子,我随着这美妙的歌声来到了埃尔顿大叔那里,透过门口的玻璃看到阿加莎奶奶在大厅中央正深情地唱着歌,这歌声犹如心灵的慰藉,如同一把木梳,轻轻地梳过柔顺的头发,令人沉醉。
阿加莎奶奶穿着一件款式很老却很得体大方的红白相间连衣裙,虽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无法被厚厚的粉底完全遮盖,但可以想象到她年轻时的姿色。她画着上扬的眼线、涂着深红的嘴唇,还有那娴熟的肢体动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她宛如一个明星,在灯光下挥洒着人生中最璀璨的时刻。
我和卡尔走了进来,沉浸在这优美的音乐中。我将目光转移到正在弹着钢琴为阿加莎奶奶伴奏的女孩身上,她正坐在一架破旧的钢琴旁熟练地敲着琴键。我凑近瞧了瞧,越靠近就越觉得她像那位在旅馆碰见过的女生。
看到我和卡尔的阿加莎奶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首歌唱完连忙走了过来,问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看我表演的,一定饿坏了吧?”阿加莎奶奶话音未落,其他人也全凑了过来,东一句西一句,问个不停。埃尔顿从厨房走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一个榔头和一把扳手,看样子刚修理完东西。见我和卡尔又回来了,露出一副安心的样子。
大家坐在大厅里聊天,场面颇为热闹。
阿加莎奶奶找了空座,从厨房偷偷端了一盘饼干和几个腌好的梅子,便坐了下来和我们一同聊天。我们询问到她是否有孩子时,她才跟我们讲述了她的故事:“孩子们,我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我有过一个孩子,他叫伊凡(Ivan)。
他是我和一位歌手生的,可是孩子出生前他就把我从屋子里赶了出来。那时候我和他手头非常紧,没有钱供两个人生存,更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可谁知,他选择让我和孩子离他而去。好吧,于是我拿着吉他到处卖唱,后来被一个有钱人选中要我去上电视节目做明星,跟他去了所谓的工作室之后才发现他是一个寻找色情片女演员的导演。
为了摆脱困境,我坦白自己已怀胎4个月,这才被放了出来。从那时起,我便不想再追求什么歌星的梦想了,于是把吉他装了起来,在一个镇子上的一家餐厅里做洗碗工,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在这期间有一位好心的朋友一直帮助我,这位朋友就是梅维斯,她从前是我的邻居。
她不断地鼓励我去写歌、唱歌,去更大的镇子和城市演唱。在她的鼓励下,我又拾起了吉他重操旧业,去了俱乐部和酒馆,为城市里劳顿烦闷的人们唱歌。我唱我的故事,他们想他们的故事。那些日子我至今难忘,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除此之外,她还帮我一直照看孩子。”
“那伊凡现在在哪呢?”坐在一旁的卡尔问道。
阿加莎奶奶咬了咬下嘴唇,犹豫了一会说道:“伊凡20岁的时候有一次和朋友出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加莎奶奶接着说:“梅维斯和自己的丈夫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有孩子,伊凡对梅维斯夫妇来说也像亲生儿子一样重要。她丈夫在伊凡失踪后的第二年得病去世了,那一年,梅维斯卖掉了房子,我也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来到了洛凡尼亚小镇盖了这栋酒店。自从上次的那场浩劫,整个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不多的游客也从此不再来这里度假了。生意惨淡,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如今的‘避难所’了。”
梅维斯奶奶缓缓走了过来,说道:“你不好好唱歌在这儿干嘛呢,大家都等着你呢,给你伴奏那小姑娘还得早点回去,你怎么总是那么任性啊你。”
梅维斯奶奶调侃着阿加莎奶奶,她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
阿加莎奶奶见梅维斯奶奶来催自己,也模仿着梅维斯奶奶的腔调慢慢吞吞地调侃道:“你怎么总是那么任性啊你!知道了知道了,你整天就爱催我。”
阿加莎奶奶又回到了大厅中央,开始演唱歌曲。
那弹钢琴的女孩编着两个辫子,整齐地垂在后背,乳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束白玫瑰包裹着她的肌肤,站在离她近的地方还能隐约闻到香气。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这位秀丽的姑娘。
卡尔似乎看出了什么,故意撞了撞我的胳膊然后坏笑一番。
阿加莎奶奶的表演结束后,那姑娘才轻轻合上琴盖,转身准备离去。见阿加莎奶奶要送她回去,我上前说道:“天色晚了,奶奶还是让我去送她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她跟前,心砰砰直跳。夜晚的小镇格外冷清,这与方才酒店里面的气氛简直天壤之别。
“你这就要回去了吗?”我鼓起勇气对女孩说出了八个字。
“嗯嗯,要回旅馆了。”她羞涩地笑了笑回答道。
“好吧,我送你。”我说道。
很短的路程,我们却似乎聊了很久。
她叫邦妮·奈尔森(Bonnie Nelson),与我同岁。她说因为家境困难,父母让她辍学在旅馆干活来顶替雇佣别人的佣金。我问她为什么不搬进酒店和大家住在一起,她模仿她父亲的样子按照原话讲道:“旅馆还是要继续经营的,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不会再发生了,周围旅游度假的人路过镇子还是会住宿的,他们的酒店不开改成了避难所,我们的旅馆还得照常开,不然怎么赚钱?”
我们仿佛很快就变得熟悉了起来,她站在原地,双手叉腰,模仿着她父亲的语气和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
不过下一秒她又唉声叹气,皱起眉头说道:“其实也没有多少游客住进来,尤其是最近几天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去酒店和大家住在一起,因为我知道很快就会又迎来一场更具毁灭性的灾难,这一次会更加可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确定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可我的父母,还有住在隔壁的邻居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没有权利做决定,今天能出来谈钢琴已经算非常幸运了,多亏阿加莎奶奶亲自跑来跟我母亲劝说才征得了同意。”
几秒钟前还活泼搞怪的她突然就变得伤感起来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踌躇了片刻,松开了咬着的嘴唇,摇了摇头,然后低声说了句“我得走了,再见。”便沮丧地走进了旅馆。
这天晚上的夜空无比通透。
在后来的25天里,我都是在这个小镇里度过的。除了跟着埃尔顿大叔和杰夫大叔去远处寻找食物、同梅维斯奶奶学习生火做饭、跟阿加莎奶奶学歌以外,令我最难忘的经历莫过于和邦妮在一起的时刻。
她几次得空带我去镇子南边树林里的一口井边,说镇子里传言说只要闭上眼睛绕井逆时针走3圈,再俯身许一个愿望,那这个愿望就能够实现。她告诉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离开镇子,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很清楚她被父母束缚着,不能像我一样自由自在。她对弹钢琴有着极大的天赋,若不是阿加莎奶奶那里有架钢琴,她便无处施展这非凡的才华了。她的父母逼迫她在旅馆干活,连去学校学习的权利都不给予。
有时候我们谈心,我总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些自己以前在家时的影子。因此,她的烦恼,也都恰巧是我曾经的烦恼。
“人们总恨不得把你塞进模具里,然后在你还没有成熟之前,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模样。他们为了扼杀你对自由的念想,便对你撒弥天大谎。”邦妮感慨道。
“长这么大,能保留本心,确实难得。”我说道。
有一次我额外挖了一小袋土豆送去了旅馆作为看望邦妮的借口。她的母亲和邦妮轮流做前台的接待工作,因此邦妮不在前台的时候便在楼上打扫房间。这天下午是邦妮的母亲在前台工作,她胖大的身体在座位里显得非常拥挤,她一手撑着脸颊,一手转着桌上的钢笔。
“奈尔森太太,埃尔顿大叔让我送一袋土豆过来给你和奈尔森先生。埃尔顿大叔说,现在特殊时期,帮助你们也是应该的,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应对困难。”我鼓足了勇气对这位神情傲慢的女士说道。
“自己挖了些土豆都不够你们自己吃吧,竟然拿来讨好我们?我们会稀罕你一袋破土豆?你若不住店就别来招烦!”她毫不领情地抱怨了一通,要赶我走。
听到动静的邦妮拿着扫帚在楼梯上俯身向下看了看,发现是我便激动地跑了下来。她将扫帚随手立在墙角,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说:“母亲,这是我的朋友,埃尔顿叔叔也是好心,我们收下就好了,我先带他上楼喝杯热茶吧。”
她母亲懒得在意这些,瞪了我一眼继续转着那只钢笔。她似乎对谁都感到极度不满。
“宇威,我想去远处看看,长这么大每天一睁眼就是森林,我被困在旅馆中,什么都做不了,连森林的那头都没有到过。”邦妮迫不及待地一边为我沏茶一边说道。
我安慰她说:“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许就可以自己为自己做主了,到那个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沉默了一会,替我沏了杯红茶,悲哀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就算是一百岁也还是这旅馆的奴仆,长不长大不牵扯的。”
没等我来得及搭话,奈尔森太太就扯着嗓子喊道:“邦妮你的工作做完了吗?”
邦妮叹了口气然后翻了个白眼,拿起桌上的抹布和地上水桶站了起来。尽管我连热茶都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也只好起身下楼离开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