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捷列夫进得房门,一阵错愕。
刚刚已经坐起身子的维谷,眼下又躺进被窝中,只是把脸朝向这边。
“宗,宗主……,你怎么又躺下了?这位便是漕运史司屠善伟。咦,刚才那位女医官呢?”门捷列夫疑惑的说。
“史司见谅,我风寒之症还未痊愈,想坐起身子也是有些力不从心。”维谷疲惫的说,“那女大夫随你前后脚出去的。”
“无妨无妨!”屠善伟憨态可掬的摇头说。
自从三年前袁门惨案后,屠善伟凭着他手眼通天的财力,居然把北方漕运史司的官职得了去。明面上他已退出了商界,可实际里北方漕运商运的两路他一人独占。如同监守自盗一般,这两年可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哎呀,我忘记问她药方子中板蓝根、金银花和穿心莲的配比了,我这便去医馆问问去。”门捷列夫转身欲出门。
“门捷将军别急着去了。那医官为我医治,也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你且让她也休息一阵,明日再去问吧。”
门捷列夫点点头应承着,转身出去了。
“维谷宗主,老夫是久仰大名啊!你守卫牧城、抵御夜魔的传奇故事,你明谋善断的英武,都在皇城传开了。”屠善伟不吝赞誉。
“屠史司过奖了!”维谷说,“您所转述圣尊法外开恩的新政,门捷列夫已转述与我听。兹事体大,我想等明日体力恢复差不多时,与牧城的众位参将一并讨论,再做计议。”
屠善伟微笑着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希望皇恩浩荡,且莫要白白辜负了。圣尊说二百人,实际所指便最好是不多不少二百人。至于谁去谁不去,这事情还是你们宗族自行来定夺。”
维谷听得出屠善伟施压的意思,他心中虽有不满,面上却不表露出来。他说:“感谢圣尊开恩,维谷听明白了,待明日讨论得出结果,再与史司答复。”
屠善伟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个木塞封好的白瓷瓶,憨笑着说:“此事不急。我定要今晚前来,便是为了给宗主献上一瓶参汤,略表心意。”
维谷稍微迟疑,便用右臂撑着身体微微坐起,伸手接过瓷瓶说:“恭敬不如从命!感谢史司的一番美意。”
维谷说罢,也不矫情,拧开瓶塞,仰脖吞掉了瓷瓶里的参汤。胸中顿时生出一股暖意游走开来。
屠善伟和善的笑着说:“宗主感觉如何?”
维谷点点头说:“感觉身体有些力气了,多谢屠史司!”
屠善伟摇摇头说:“宗主别客气!这个……,明日你们商议新政之时,若是有些将军意见执拗偏激,还望宗主能多开导开导。”
维谷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屠善伟也笑着点头说:“参汤送到了,我这便不打扰了。天色已晚,喝了参汤发汗,刚好睡上一觉,明日醒来,定然精神焕发,宗主您好生休息吧。”
屠善伟说罢,体贴的为维谷吹熄了卧榻边的蜡烛,转身出了门。
门已关上,屋中只剩下门口有两盏烛灯。
维谷没有动。
自从屠善伟进了这屋子,被窝中躲藏的依诺便一直紧紧地抱住他的腿。
而从屠善伟关门离开那一刻起,维谷便感觉被窝中的姑娘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
维谷有些不知所措,昏暗中他刚刚掀起被子一角,被窝中的依诺便窜上来,把头埋在维谷胸口,闷声抽泣。
依诺的双手紧紧地抓着维谷的衣襟,虽然她啜泣声很低,可昏暗中维谷感觉得到她背部剧烈的颤动。
维谷怜惜的用手轻拍依诺的后背。
依诺忽而伸出双手将维谷紧紧地抱住。
维谷心中又欢喜、又忐忑、又怜惜。
他不知道怀中的姑娘怎么了。
他只有将怀中的依诺抱得紧一些。
再紧一些。
依诺的泪水连珠而下,打湿了维谷肩头,也牵动着维谷的心。
维谷忍不住也流出了泪水,虽说他不懂依诺都经历了什么,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如此难过,他也跟着心痛。
维谷伸手擦拭依诺的泪水,轻抚她的头发。
可依诺的泪水却如何也止不住。
维谷捧起依诺的脸颊,情不自禁深深的吻在她的额头上。
黑暗中,维谷看不见依诺的表情。
可依诺却忽然双手环抱维谷的脖子,她那温润的红唇主动吻向了维谷。
维谷与依诺深情拥吻,透过依诺的嘴唇,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委屈、她的孤独、她的哀伤和无助。
依诺就这般一边与维谷拥吻,一边任凭自己的眼泪宣泄而出。
过了许久,依诺哭倦了,她把下巴担在维谷肩头,和他脸贴着脸,被维谷紧紧地环抱着。
“我叫袁依诺。”她在维谷耳边轻声说,“爹娘都喊我依诺。”
“依诺。”维谷怜惜的在她耳畔轻声呢喃。
依诺将维谷的衣襟抓得更紧。
“维谷……,我告诉你,我想把我一切的冤屈、一切的心事都告诉你!我再也不想一个人扛了,我好难过……”依诺啜泣着说。
“告诉我,都告诉我。我愿跟你一起扛。”维谷在她耳边坚定地说。
“我之所以……,之所以一直对你心怀戒备是因为我信不过男人。我大姐被她最爱的男人害死了;我二姐也被她最爱的男人害死了。我的姐姐们都为爱而痴,又都因爱而死。所以我恨男人,我发誓绝不会像姐姐们那样为爱牺牲,失去自我……。你救过我性命,我没感激你……;你在莓林里放我一马,我也依然冷落你……;即便是听闻你生病了我揪心得要死,记挂你安危,我也不愿让你知道我在意你。我好怕自己像姐姐们那样被所爱之人重伤。”
维谷摩挲着依诺的头发,口中轻声唤着:“依诺不怕,依诺不怕!”
维谷心中欢喜的想:“原来她也喜欢我!”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我想咬咬牙自己把这些秘密继续埋在心底,可是刚刚我才知道那卑鄙无耻的屠善伟居然顶替了爹爹的官职,我好恨我自己,听到了他的声音我没有勇气冲出去跟他拼命,居然下意识的想躲起来,我好没用,我居然这么懦弱!”依诺啜泣着说。
“依诺,依诺,你告诉我,你都告诉我,我想了解你的委屈。”维谷心疼的说。
在维谷的怀抱里,依诺娓娓道来。
她不设防的带着维谷走进她的回忆,她带着维谷回溯过往,从她懵懂记事儿讲到随父亲在城中救下洛施明月认作姐姐,从父亲苦心钻研野樱莓移植之法讲到移花接木之术大成,从三年前袁府的中秋晚宴讲到爹娘遇害,从屠善伟在牢狱中哄骗袁家人供述口径统一到屠奕坤买凶谋害她和二姐的性命,从洛施明月苦肉计骗她出逃到三年来苦心栽培黑果腺类花楸,从她十八岁生辰爹爹送给她这串野樱莓吊坠到十几日前机缘巧合维谷托花清夙把这条吊坠送给她……
“直到听说你也病了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救人了,这些天,用黑果腺类花楸的果浆救下了这么多人命,我心中又开心又委屈,想想这般的灵药是爹爹心血,却被愚昧的圣尊当成了违禁的毒果,即便是刚刚门捷列夫问起,我也不能说出是这黑果腺类花楸救了大家性命的实情。”依诺抽了抽鼻子继续说,“可是,可是刚刚门捷列夫说有些夜魔战士被毒死了……,我心中又好慌乱,你说会不会如门捷列夫说的那般,这野樱莓自身无毒,可若是跟什么别的食物一起吃下就会变成毒药了呢?”
维谷仔细思索片刻说:“那也不会的,你想啊,即便是真的如此,那也只是对夜魔有毒,对人却没有危害。那圣尊老儿中秋节吃坏肚子上吐下泻,若非怪起野樱莓来,除非圣尊老儿承认自己是夜魔!”
噗嗤。
依诺破涕为笑,她忽然卸去了绷紧了神经,轻声说:“你好聪明,对啊!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啦。”
依诺说到这里,已经说得疲倦了,她放空自己,伏在维谷的肩头。
维谷听到这里,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心痛依诺悲惨的经历,也叹服她三年来为洗雪冤屈的坚韧付出与执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维谷因为依诺姣好的容颜而对她心生爱慕、念念不忘。
可直到今夜,直到当下,维谷才渐渐意识到,这个依偎在自己肩头的美丽姑娘,其实他并不了解。
他无法想象若是自己有过她那般的经历,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他知道,任凭她再坚强,此刻毫无防备的依偎在自己肩头时,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姑娘。
维谷怜爱怀抱中的姑娘,想和她携手沧桑,再生下几个小维谷、小依诺,等到功成名就,论功封赏的那天,过上子孙满堂的幸福生活。可若是依诺今后依然执意要为雪洗冤屈而犯险,那维谷所有对未来的憧憬,也都只能是不切实际的想象。
正如花清夙说过的那般,洛施明月以命换命、袁家爹爹含冤认罪,为的不都是盼着依诺能放下悲惨的过往,过好此生么?
可是,正因为依诺信任维谷,才把这些埋藏在心中的苦难全部倾诉给他,维谷又有什么资格劝她放弃雪冤的执念呢?
此时的依诺已经伏在维谷肩头,安然入睡。
维谷心中却乱做一片,没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