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依诺从此便在清夙医馆安了家。
这清夙医馆中除了花清夙以外,还有两名女学徒跟着她采摘草药、学习医术、悬壶济世。一位与依诺年纪相仿,性格温和,唤做黄桐;另一位小依诺两岁,性格活泼,唤做单宁。
依诺刚来牧城的头半年内也跟着花清夙学了些粗浅的医术,等过了足足半年才敢偶尔跟随着黄桐和单宁偶尔外出采摘草药。
又过了小半年,依诺料定世人定然将袁家的冤案遗忘干净了,才敢偶尔单独外出。
不同于对待黄桐和单宁,花清夙始终把依诺当妹妹一般照看,也从不对她有任何要求。
依诺喜欢静,想住离草药园最近、离医馆大堂最远的那间房,花清夙便让原本住在那间房里的单宁与依诺换了房间。
依诺想要有单独的一片空地,在思念爹娘的时候祭拜他们,花清夙便带着黄桐和单宁一起帮她在后院中单独围出了一片园子,并嘱咐其他弟子不得进入。
花清夙当妹妹一样怜惜照顾依诺,依诺也很感恩花清夙对自己的照料。
可每每想起父母,依诺还是会黯然神伤,便会一个人默默的走进后院中那片属于自己的小院子。
花清夙平日里与依诺有说有笑,只是两个人又极为默契,花清夙从不和依诺谈论她的身世、也从不踏入她自己那个小院落半步。
依诺每次从她的小院落中走出来时,有时心情大好,有时黯然神伤,而花清夙则只当未曾看见。
日子便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了三年,直至天道十七年的盛夏。
那日,依诺从自己的小院落出来时,赫然发现了花清夙满脸怒容的站在院落门口。
“清夙姐姐……,你怎么来这儿了?”依诺的声音中有一丝惊惶。
花清夙双眉紧促,神色复杂的望向依诺。
一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往往便是很生气的时候。
“清夙姐姐……”依诺小声的问,“你怎么了?”
“看在洛施明月的面子上,我如此待你,却想不到你会如此待我!”花清夙面如冷霜。
“清夙姐姐,你进了我的院子?”依诺的气息有些乱。
“我不需要!”花清夙怒斥道,“你太小看我了,行医多年,每种植被的味道我都能闻出来。”
依诺一惊,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前些年你的小院子里除了香火味道,便是水杉的味道,我只道你是借物思人,想将院落布置成临都故居中的样子,便由着你性子去做了。可如今,这院子中散发出来的味道,我不用进去瞧都知道你在做什么。”
依诺心尖一颤,手也开始发抖,口中惊声说:“姐姐,你知道我在临都家中种了水杉……,你早知道我身份了?”
“你要害我们师徒三人跟你一起掉脑袋么?”花清夙恨声道。
依诺皱起眉头,心中惭愧说:“对不起……是以我才要单独围一个院落。即便是哪日案发了,全是我一人的罪责,你们并不知情的……”
“你觉得可能么?”花清夙呵斥道,“这些年来我从不与你说起过去,是希望随着时间的冲刷,你能将此事放下,也不枉费洛施明月……对你的关怀。”
“清夙姐姐?怎么可能啊?”依诺抽泣着委顿在地:“我爹爹和娘亲被冤死了,你让我怎么将此事放下?替他们雪冤是支撑我活下来的唯一念想!”
“唉!”花清夙长叹一声,“一直以来,我不愿做恶人告诉你这个残酷的道理,可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既然黑的能说成白的,即便你真的又能苦心栽培出证物,也不可能为爹娘翻案了!圣尊颁布过圣旨,颁布过相应的法条。一国之君不可能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否则他的王权威信便会动荡。你明月姐姐懂得这个道理,你爹爹娘亲九泉之下也定然懂得这个道理,你只有活得开心快乐,才能让他们在那边安心啊!”
“我最亲最亲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你让我怎么开心快乐?如果这些我都能放下、敢割舍,那我还能算得上是一个人么!”依诺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花清夙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再看依诺。
“我的确自私……”依诺抹着眼泪,倔强的说,“清夙姐姐这样对我,我却牵连你们,是我没有良心。我的命也是清夙姐姐救活的,你若要检举揭发,我不逃;你若肯网开一面,给我几日的时间,我将这满院落的……果子,移载到别处去,从今往后,我自谋生路,不再牵连姐姐。”
花清夙背着身不看她,冷冷的说:“我若放你走,你还要种是么?”
依诺淡淡的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那你便是找死!”花清夙生气的喊着,“出了这清夙医馆,但凡有人检举揭发了,你必死无疑。”
依诺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命!”花清夙话到嘴边,面带怒色的审视依诺。可当她看见面色凄楚的依诺时,终究还是不忍心,摇了摇头岔开话说,“你的命若是没了,你爹娘会难过,明月姐姐会难过,而我将失信于明月,我也会寝食难安。”
“对不起,清夙姐姐,其实你不必这般对我……”袁依诺抽泣着说。
“从今天起,你自己在院落中再搭一间房子吧,把院墙加高,平日里也不要与我和其他弟子来往,撇清关系……”花清夙说,“我总不能连累我这俩弟们平白无故被你害死。”
从那以后,依诺便搬到了院落中自己居住,也不再和其他人说话。这三年来,失去所有亲人的她,最难抵抗的便是孤独,好在还有清夙姐姐和黄桐、单宁两个姐妹可以一起说说话,排遣心中的伤怀。
可如今,她便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
孤独如同跗骨之蛆,每时每刻啃食着每一根神经。
若不是要为父母洗雪冤屈这一执念从未改变,她怕是早就疯掉了。
爹爹的移花植木之法,是将野樱莓嫁接于花楸树之上,从而生出黑果腺类花楸。
可这花楸树从树苗长成树木需要三年。她没法子在清夙医馆外用花楸树进行移花植木之法,那太过明目张胆。而想把一颗明晃晃的花楸树搬进清夙医馆又不让他人察觉也是绝不可能。
依诺只得做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她在院落中种下了数十颗花楸树的树苗,待长成花楸树时再进行移花接木;另一方面,她每次随着其他学徒上山采药的时候,都会偷偷溜到蒲神山的莓林中采摘野樱莓的枝丫,并尝试着将其嫁接于水杉等其他灌木母体之上,想着若是野樱莓枝丫嫁接于水杉之上若也能结果,便能省去三年的等待。
其天不遂人愿,野樱莓枝丫接于水杉之上确实不能存活。
眼见着三年下来花楸树初长成,移花接木生长在之上的野樱莓枝丫也发了芽,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这一切被花清夙发现了。
她确实自私,她压根不去考虑这样会牵连清夙医馆的众人。为袁家雪冤这一执念压在她心头,让她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别人。
眼见着野樱莓的枝丫渐渐结出果实,她心中才有了些许寄托,或许这些米粒般大小的果实便是她活下去的全部依凭。
她每日都要去莓林中采摘更多的野樱莓枝丫,她要将足够多的证物展示出来,展示给尽可能多的人看——移花接木种出来的野樱莓是无毒的。
黑果腺类花楸是无毒的。
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数日。
这一天清晨,依诺如平日一般在莓林中采摘野樱莓枝丫,却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时常清晨来此间采摘,却从未遇到过人,此时她本能的将装樱莓树枝丫的锦囊揣入怀中,落荒而逃。
可她没想到,那人脚程飞快,三两步便追上拦下了她。
这人正是当年救下自己的守望者——维谷。
依诺做贼心虚,好在她从维谷的眼神中看得出对自己的记挂,这才心中稍微有了些底气。
依诺自小面容清秀、俏皮可爱,从来都不缺对自己心生爱慕的俊俏才子,这些男人无论多么家世显赫或是才华横溢,见到自己都是油嘴滑舌,对自己百依百顺。
“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他不会难为我的。”依诺暗暗对自己说。
可是她错了。
维谷虽也显得有些犹豫,可他还是问出了他的质疑。
依诺以不信任自己,便今后也不与他做朋友的说辞哄骗他,本以为维谷会唯唯诺诺的听从,却不想他竟然认准死理不依不饶。
她头一次见过这么拧巴的男子,他明明对自己心怀爱慕,却又咬着死理不放,油盐不进。
她慌乱间将装着樱莓枝丫的锦囊背过身后,想偷偷倒掉,却不想维谷心思机敏得很,居然一把从她背后抢过了锦囊,抓了现行。
任她随口编造谎言,却都不能将他说服。
转瞬之间,依诺对的态度从不懈到惊诧再到绝望。
依诺意识到,眼前这个时隔三年依然记挂着自己的维谷,即将押解她去牧城军营。而如此一来,移花接木的死罪,怕是就会坐实了。
虽然她深知为父母雪冤这一条路九死一生,可真的被抓到现行的这一刻,那种真真切切的绝望感涌上心头的时候,她依然难以面对。
求生的欲望下,她涕泪交加的与维谷进行争辩。除了自己的身世以外,她把三年来对国法不公,对苍天昏暗的全部冤屈悲苦都歇斯底里的咆哮出来,随后以死相逼。
她那时万念俱灰,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却不料维谷却真真切切被她说动了。
维谷放过自己,一半是出于对自己的怜惜,他不忍看自己受到伤害;可另一半,却是出于对她所说理念的认同。
三年来,她心中对国法不公的冤屈,一直憋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而此时她却发觉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维谷放她离开时问起她的姓名。
这个男人三年前救过自己性命,如今又放了自己生路。于情于理自己本当有所回报的,更不妨吐露自己的姓名。
有那么一刻,依诺差点儿便脱口而出,把自己的身世经历、袁家所受的冤屈和自己多年来的孤苦无助倾诉而出。
可她还是忍住了。
大姐和二姐被男人坑骗的训诫在她心头挥之不去,依诺不敢相信任何男人;为袁家雪冤的道路又是九死一生,她也没有这个命去憧憬双宿双飞的愿景。
“雪鸢……”
依诺说出自己的化名,便一步没再停留。
而维谷就怔怔的站在自己身后,没再追问,也没再追来。
依诺心中感恩。她本以为这世道人心险恶,任何惦念自己的男子抓到自己的把柄都不会这般轻易的放过自己。而眼前的维谷却并没有趁人之危。
要抓自己时,维谷没有因为她的哄骗而手软;决定放自己离开询问姓名时,维谷也没以她的把柄相要挟。
“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依诺心中伤感。
不知怎的,维谷没有追来,她非但心中没有宽慰,反而有一丝忧伤。
“我叫袁依诺。”依诺哽咽着,轻声自言自语。
她一步步的走远,一直都没有回头,却已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