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转眼又过了三个月。
七日前的午后,依诺望着自己满院落结满果子的黑果腺类花楸,不禁喜极而泣。时隔三年,她终于种植出了证物。
她正抹眼泪间,花清夙却忽而推开她园子的柴门,毫不避讳的走进来。
那时花清夙第一次踏进她的园子中。
依诺一时惊愕不已。
以花清夙的性情,本不该踏入此间,这样对她们都没有好处。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可此时花清夙已然踏了进来,望着整园的花楸树。
“清夙姐姐,怎么了?”依诺迎上前去,惊慌的问。
“你这两天可有身体不适之感?”花清夙问。
“我还好。”依诺说。
“那,你是不是这几天有吃过树上的果子?”花清夙目光始终不离花楸树上生长着的黑果腺类花楸。
依诺吸了口凉气,谨慎的问:“我若吃过,怎么了?”
“你可知道,这野樱莓能入药,用量足够便可以祛除许多炎症。”花清夙问,声音之中似乎有一丝恳切。
依诺沉默,她想避开这个话题。
“这几日夜魔围城,想必你也听说了吧。”花清夙问。
“……听说了。”依诺低声回答。
“这城中大半数的人染了风寒,你可知道?”花清夙追问。
“不是说雷鸣铁骑就快来了么?”依诺问。
“那是宗主安抚人心的欺瞒说辞,通灵索断了,雷鸣铁骑不会来的。如果不医好军士们,这城一破……”
“你想要怎样?”依诺提防着问。
“如果经你同意,我想借你的黑果腺类花楸救人……”花清夙恳切的说。
依诺牙关紧咬。
若是放在三年前,若是问袁府中那个天真善良的三小姐如何选,自然会选救人。
可是如今,如今她已经历了太多别人可能一世都不会经历的悲惨苦难,她对这个世间已没有那么多的爱恋和善念。
她在犹豫,她的内心痛楚万分。
泪水猝然涌出,她不卑不亢的说:“我担惊受怕的种植这些莓子,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当它是毒物。我爹爹和娘亲那么好的人,救济过多少临都城中的百姓,可是落难之时,有哪个人挺身而出过?凭什么大家平日将我爹爹的毕生心血视为毒物,让我爹娘和姐姐们冤屈而死,而今天反倒还要让我用这莓子救人?”
“你怎么能这样想?”花清夙失望地说,“这些人都是无辜的,青岚部落驻守的军士也在保卫着你我的性命,”
“退一万步讲,我这满园的莓子,最多也就能救治几百人,几百人于兵家大局而言,会有什么差别么?且一旦用莓子把大家救活了,我移花接木的罪名也就落实了;即便没有移花接木的罪名,也会有人说我这莓子是私自采摘的,左右都是死罪……”依诺争辩说。
“你要为爹娘雪冤,若是你移花接木种的莓子救活了大家的性命,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了么?”花清夙说。
“我的这些证据是要呈送给圣尊的,牧城的人吃了,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又有谁会站出来为我袁家雪冤作证?你若要动这些莓子,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依诺冷声说。
花清夙长叹一口气,她无力的摇了摇头说:“我无话可说。”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自从七日前的这次争吵,依诺便更加心神不宁。
她夜不能寐,一直在质问自己不安的良心,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而今日,这串野樱莓吊坠居然回到了她的脖颈之上,却又听说了维谷也染了病,她再也坐不住了。
依诺咬紧嘴唇,起身匆匆来到花清夙的房间,在茶桌旁坐下。
花清夙坐在茶桌的另一面。
“怎么会?这串吊坠,怎么会在维谷那里?”依诺轻声问。
“你若是想知道,便亲自去问他吧。只是要抓紧时间了,再过两日,恐怕他也永远张不开嘴了。”花清夙冷漠的说。
“我这满园的黑果腺类花楸是为袁家洗雪冤仇的证物……,我不能都拿出来救人。我可以只用一些来救维谷么?”依诺眉头紧锁的窃声问。
“哼”花清夙嗤之以鼻,“如今的你竟然变得这般自私冷漠……”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依诺低下头沉声说,“无论是谁,经历了我经历过的事情,都不会再对其他人保留多少善念了。你说得轻巧,若是要你帮助旁人时却要将自己的生命前程陷于危难之中,又有谁能那般无私?”
花清夙瞪了她一眼,似乎要反驳,却终究没有张开嘴。
“为朋友两肋插刀,这话若是你肯说得出口,定然是因为你没挨过刀子。”依诺伤怀的说,“我也本以为爹娘蒙冤的时候,我身边的亲戚朋友,临都城中受爹娘眷顾的子民们都会站出来。可到最后,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就连被我和爹爹救过性命的明月姐姐,也只是在不牵连到她和阿尔斯楞的当口,勉强放了我一条生路……,若救人的代价是将自己陷入危险,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全然不顾及自身啊!”
花清夙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有些话,我本答应过不告诉你,可是如今,我还是要说给你听!”
依诺静下来不再作声。
“你可知洛施明月当年为什么要给你下毒?你可知她为什么既然送你马靴纵容你出逃,却又抢走了你的野樱莓吊坠,对你说一些绝情冷漠的词句?”花清夙面有愠色的问。
“隔墙有耳,只有这样她既能救了我,也能明哲保身……”依诺淡然说。
花清夙摇头苦笑说:“洛施明月好聪明,她所希望的便是你这么想,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带着一份挥之不去的内疚活着。只是如今,你活成这个样子,也定然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什么意思?”依诺立刻警惕了起来。
“以屠善伟在北方势力之强大,想找一个藏匿的人,并非难事。若事实只是如你认为的那般,她便只能救得了你一时。可洛施明月想要的是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花清夙语音滞涩着说,“她带上了你的吊坠,用精巧的易容术化成你的模样,将合着野樱莓汁的砒霜吞了下去,替你死了。”
依诺耳中忽然嗡的一声,身体不自主的战栗起来。
“只有袁家的人都死光了,屠善伟才会善罢甘休。否则,你也不可能在牧城安稳的生活。”花清夙声音有一丝哽咽。
依诺一声呜咽,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
“事发的时候,阿尔斯楞还在班师回临都的路上。洛施明月生前给阿尔斯楞写了一封诀别信,将一切计划都写在了信中,并托阿尔斯楞关照你。”花清夙说,“阿尔斯楞读完信,直接就从马背上栽倒。他心爱的人为了救你牺牲了性命,你又能想象到阿尔斯楞肝肠寸断的苦楚么?”
依诺已然嚎啕大哭。
“可是他暂时隐忍了悲伤,不眠不休一路从塞北赶到京城,在你爹娘行刑前求情伸冤!他堂堂骁骑参领被罚了五十板子,仕途就此没了前景。若不是雷鸣铁骑离不开他,怕是他也会被杀头。”花清夙继续说,“三年了,他臂上的黑纱始终不曾摘下,也再未续弦……”
看着依诺止不住的泪水,花清夙声音变得柔和:“阿尔斯楞将军在我医馆中养过多次伤,洛施明月为了能更好的照抚阿尔斯楞便在我医馆中学了一些疗伤的方子,我也因此与他们二人熟识。你来这儿不多久,阿尔斯楞便来找过我,他让我好生照顾你,因为你的命是用他妻子的命换来的……。后来阿尔斯楞机缘巧合与维谷聊熟识,又得知维谷倾慕你,便将她妻子死时带着的那串本属于你的吊坠送给了维谷,告诉他待到终成眷属之日,将其送给有情人。”花清夙叹了一口气说,“该讲的,不该讲的,我都讲了。黑果腺类花楸是你的,救不救人,救多少人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依诺涕泪满面,一滴滴泪珠从她腮边滚落,滴在她衣衫上、手臂上。泪水洗去了她自私无情的伪装,她依然是那个心肠善良的姑娘。
傍晚,维谷躺在床上,只觉得思绪飘忽,难以集中心智。
他内心焦急得很,几个时辰之前刚刚担起宗主的大任,现在却已快说不出话来了。
莫甘娜淌着泪水,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
“小娜,你快去告诉公羊宗主,传位给我师父吧!我是熬不住了……”维谷说。
“维谷哥别胡思乱想,你一定能好起来,你给我好好养病!”小娜哽咽着说。
“你快走,风寒之症是会传染的!”维谷无力的说。
“你要死了,我也不会苟活!”莫甘娜一字一顿的答。
门忽然被推开。
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少女快步走到维谷床前,她白皙的颈项之上,那颗野樱莓吊坠格外的耀眼。
“你是谁?”莫甘娜转头诧异的问。
来人正是依诺。
她脸上的泪痕本就没干,此刻却又有泪水涌了出来。
维谷本已涣散的精神忽而又凝聚起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坐起身来看向依诺,如痴了一般。
“雪鸢……”维谷虚弱的喊着。
莫甘娜看见这女子脖颈上的吊坠,认得那正是前几日她从维谷手中抢过的首饰,她的心似乎被无形的刃刺穿。
“漂亮么?”依诺一脸微笑,询问坐在床上的维谷。
维谷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他卖力的点了点头说:“漂亮。”
依诺低下头,轻声说:“其实我不叫雪鸢,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嘛?”
维谷一眨不眨的望向依诺,可他已没有力气说话。
“你觉得我美,那你想每天都能看见我么?”依诺笑着说。
在维谷眼中,她笑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里其它的事物便全都不存在了。
维谷的眼神中透着渴望,他当然想。
“我知道这牧城之中尚无一人能从这风寒之症康复回来,可眼下我这里有一种新研制的药,或许可以一试。如果你能痊愈,今后你每日都能看见我。”依诺一脸真诚的说。
维谷原本没有精气的脸上又闪过一丝神采。
“当真?”维谷虚弱的问。
“我依诺千金。”依诺含泪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