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邹欣欣察觉到秦冰的变化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秦冰两眼亮着蓝紫色的光,另一只手轻轻一提,就把邹欣欣拎了起来,再轻轻一甩,邹欣欣的整个背沉重地摔在了墙面上,虽然没有昏过去,但稍一弯腰,口里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她看到秦冰站了起来,整个人通体发亮,那些亮光像是从她皮肤的毛孔里射出来的,让她的躯体看起来像是蒙在手电筒外的一张鼓皮,而且是一张马上要裂掉的鼓皮。
第一条裂缝就是从她左手的疤开始的,就像是蛋壳上第一条裂缝,很快爬满了她的全身。
邹欣欣看到秦冰全身僵直,双手朝后掰,像是被那蓝光完全控制住了一般,一根黄铜色泽的手指从秦冰的脑袋上伸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根、第三根……直到两只完整的手掌从秦冰的头顶探出。那双手左右摸索着,像在找衣服的拉链一般,终于两手一齐发力,把外皮整个剥了下来。
此刻的秦冰,就像一件被丢弃的大衣,被随意揉搓着扔在了地板上,而邹欣欣对面站着的,则是一个比正常人高出一半的怪兽。
这怪兽邹欣欣当然不曾忘记,那日她为了救侯毅,曾经差点被这怪兽活活捏死。但和上次见到的时候,他已经大为不同了。上次见到时,他还勉强可以称之为怪人,这一次则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怪兽了,除了直立之外,和人类已经没有多少外形上的相似之处了。
和上一次见面相比,除了皮肤颜色的改变外,更重要的是他的神态和身体结构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他看起来并没有更大,但是更凶,嘴里的凿齿更长了,上面还沾着一些豆腐脑状的东西。背看起来厚了一些,刚开始邹欣欣以为是因为寄居在秦冰体内让他驼了背,但她很快发现,那原来是他背后竟然背着的一面盾牌。
那凿齿怪兽从背后取下那面盾牌,欣喜地仰天长啸一声,自言自语道:“在这女人身体里寄居了这么久,终于养出了一个属于我的盾牌!”
“你一直都是这么丑,现在比过去更丑。”邹欣欣小声骂了一句。
“丑?丑有什么要紧!而且拿回烛龙之泪,我随时都可以恢复原样。”石峰竟然听到了邹欣欣的抱怨。他饶有趣味地走向邹欣欣,在邹欣欣面前蹲了下来,满嘴血液的腥甜和他嘴里本来的臭气混在一起,把邹欣欣熏得头晕眼花。
“蚩尤大帝没有骗我,看我,多强壮!”石峰炫耀似地举起了自己的手臂,邹欣欣瞅准了机会猛地朝他的脸上飞起一脚,却不巧被他躲了过去,转过身来捏起邹欣欣的一只脚,把她头朝下提了起来。
“你怎么会相信一个困在一张图里、还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人的鬼话!”邹欣欣用尽全力大声吼道。
“蚩尤大帝现在还在那张图里,他承诺,只要我能够拿到烛龙之泪,还他自由,他就帮我恢复原状,再给我我想要的一切。平台,名声,现金,所有这些都是我的。我不用再在那些下三滥的歌舞厅里苦熬,可以一次实现我的梦想。这一切都可以实现。”
石峰的眼睛望向空旷的天空:“我怀揣演员梦好些年了,但是除了一张好脸,什么好砝码都没有。没有演出机会,我何谈磨练演技?没有演技,没有机会,甚至没有出去闯荡的本钱,我又能用什么方式让梦想成真?”
“所以蚩尤他说,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亲眼看到了他的魔力,”石峰的眼睛瞬间被狂热占领了,“尽管他还是被封印在《山海图》里,但他让我看到了自己潜力。我如今的样子,谁会相信我小时候是个被欺负大的可怜虫?
“在蚩尤大帝的帮助下,我一定可以成功,人们将会念诵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表演如痴如醉,他们抢夺我不小心掉的帽子,女孩们每天对着我的照片说心事,他们说看到我的眼神就会茶饭不思,听到我的声音感觉就会怀孕……”
“为什么你不觉得蚩尤只是抓住了你的渴望给你制造了幻觉呢?”邹欣欣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看着石峰背后的侯毅。他这会儿在地板上缓缓抽动了一下手指,似乎就快要苏醒过来了。
“他明知道你想要成名,就放大了你内心的渴望,并告诉你这就是他可以给你的未来。但其实他什么也给不了你,一个被封在一张画里的人就算能够影响他人,也一定有很多限制条件。
“他之所以会选择你为他做事,不正是因为他太虚弱了么?不然为什么他不自己来拿烛龙之泪呢?”
石峰被邹欣欣的逻辑带了进去,一时愣了神,他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晃晃头,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智,大声说:“反正我也没有其他办法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只能相信他,依赖他……”
“迟早我们会把他捉回来!”邹欣欣瞅准时机,对着石峰长牙的根部飞起就是一腿,石峰的下巴被踢松了,嘴型歪歪斜斜的。
他踉跄了几步,试图用手稳住摇晃的长牙,发现安回去无望后,干脆用力一掰,长牙应声而断,断裂的牙龈里喷涌出一股血沫,被他全部吐在了侯毅的地毯上。
邹欣欣趁石峰的注意力全在那松掉的下巴和断牙上,一个箭步冲过去,死命晃着侯毅的肩膀,压低着声音说:“你醒醒!我跟你说你快醒醒!你的那套神奇的弓箭在什么地方?快拿出来救命了!再不拿出来咱俩都没命了!”
侯毅头动了动,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邹欣欣情急之下抬起手冲着侯毅的脸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侯毅打了个机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大声问:“欣欣,你干嘛啊!”
清脆的巴掌声和侯毅的大吼惊到了石峰,他似乎想对着两个人吼什么,但因为下巴脱臼,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声,他从地上捡起盾牌,仰天长啸,瞬间切换回了那个杀红了眼的凿齿怪兽。
他一步就跨到了侯毅和邹欣欣的面前,挥起盾牌就朝两人砸了下去。邹欣欣眼疾手快地把侯毅推到身边,一咬牙,举起侯毅的鸡翅木小案几一个挺身直接和那盾牌撞到了一处。
侯毅眼看着他的鸡翅木小几在盾牌的压力下,瞬间被震成漫天木屑,虽然消解了很大一部分盾牌的冲力,但那盾牌嗡嗡作响着,其强大的冲击力依然把邹欣欣整个人弹到了半空中,裹在如同花瓣雨一般的木屑中,重重地摔在地毯上。
而那面沉重而巨大的盾牌,眼看就要砸在邹欣欣一动不动的身体上了。
突然,一切都静止住了。
一切太安静,安静到让侯毅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年做学生时,大家在自习课上聊天聊得无法自拔时,老师突然推门而入的情景。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邹欣欣痛苦地喘息,那凿齿怪兽粗野的呼气声,盾牌在空中飞舞划过空气的嗡嗡声,像是刹那间被吸进了银角大王的紫金红葫芦,一点痕迹都没有。
一切动作都停止了。邹欣欣蜷缩着身体拧着眉头,凿齿张着还滴着血的嘴跃向半空中,脚已经离地,就这样悬浮在半空中,从他嘴里喷出的血沫因为重力的作用被拉成泪滴状,悬浮在离他十五公分的地面上。
侯毅半仰着躺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手里捏着一直随身携带着的烛龙之眼,因为瞥到不远处秦冰破碎的尸身而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觉得自己得休息一会儿,从这场他还没想好怎么结束的战斗中暂时游离一下,好好捋一捋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答应让邹欣欣回家吃饭,这女人就好像是他的护身符,只要她一离开他的身边,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从秦冰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在怀疑秦冰,原因是他实在是太了解秦冰了。当然这不仅说的是那种在床单上翻滚的了解,这也算是一部分吧,但对于秦冰的性格,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那个当日骄傲得不落一滴眼泪从公司辞职的秦冰,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的身材走样成这个样子的。
这种女人,在遭受这样的挫折之后,只会对自己更下狠手,身材更火辣,事业更成功,这样才有可能在日后的狭路相逢时不会被映衬得落魄狼藉。
这就是秦冰,顽强到让人讨厌又不得不敬佩的女人。
事实上,这个看起来分分钟就会从紧裹着的衣服里爆炸、声称自己因为失业无处可去的秦冰,虽然眉眼相似,声音相似,但总像是一个被塞进了另一个庞大灵魂的陌生人。
不不,他并非对秦冰的身材有偏见,在他过去多得懒得去计数的露水姻缘里,他也曾约会过几个大号美人,但她们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和秦冰完全不同。
这一切都令人生疑。
所以在他口头答应秦冰来上班的当天,他就花大价钱买了据说是进口的铜门,装在了他的储藏间门口。他就是想要看看,面对着这赤裸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秦冰会如何反应。
结果,她不仅没有此前一贯的八卦和醋劲,对这神秘的储物间里有什么似乎也兴趣不大,从头到尾只问过一次,在他回绝后,再也没有朝那里看过一眼。
既然她根本不好奇,就只能有一个可能——她对里面有什么很有把握。
邹欣欣出门后不久,侯毅就告诉秦冰她可以回家了。秦冰却一反常态,在房间里借故转来转去,就是不想出门去。侯毅一开始担心秦冰对自己还有念想,但渐渐地发现秦冰不对头起来。
她一直在储藏间、餐厅、门厅三个地方来回走着,脚步越来越快,随着逐渐加快的脚步,她的肢体逐渐不协调起来,靠外的一只脚朝外越甩越开,整个人渐渐好像一个在不断快速画圈的、拎着脚的圆规。
“你……这是在干嘛?”侯毅静静观察了她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问。
“测测你家地板够不够结实,顺便帮你检测下,你这些号称是纯羊毛手工编织的地毯,是不是假货。”
她说完侯毅才注意到,她刚才这么几圈走下来,他原本是满铺的纯羊毛手工地毯已经被割出了一个完整的大圆,他刚要发作,却又不禁好奇,这秦冰是如何把地毯弄成这样的呢?
不过他也并没有机会好奇多久,秦冰那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挤出一个失控的笑容,慢慢冲他抬起了自己的脚。那脚掌像是一只被穿烂的袜子,原本应该是脚趾地方的皮肤破了洞,伸出了带着利甲的黄铜色脚趾。
侯毅本能地数了数那些一看就不属于人类的脚趾。一。二。三。四。五。
这么说,她不是一只鸟。
侯毅发着呆的当口,秦冰突然抽搐了起来,她的两只手猛烈地拍打着自己的头,好像想把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头脑中打出来一样。
“滚出去!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秦冰的声音听起来又像是往日那个心高气盛的女人,她尖叫着,瞪着暴血的眼珠说:“侯毅你快走,我马上就要控制不了它了!”
“秦冰,你是秦冰是么?”侯毅也大叫了起来。“你身体里到底有什么?你怎么把这东西弄到身体里去的?!”
“它说它能帮我,把你夺回来!我真是个傻蛋!比你傻多了!”秦冰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脚上的皮肉绽开得更加明显,那怪物的半个脚掌已经伸了出来。
侯毅突然想到了曾经和秦冰一起看过的一个纪录片,其中讲到一种小昆虫,会产卵在另一种大型昆虫的身体里,然后随着小昆虫的长大,大昆虫逐渐被控制了思维,自己拼命吃得胖胖的,直到小昆虫的幼虫吃掉它的内脏,咬烂它的皮肤,来到外面的世界。
眼前挣扎着的秦冰,不就像是那只被寄生了的可怜昆虫么?
侯毅一个箭步朝储物间冲过去,慌乱着想要把自己的指纹按在储物间的电子密码锁上,却因为特意设置了交叉重复验证指纹的模式,自己弄了半天都弄不开。
那边秦冰正在和身体里的怪兽左右互搏,一会儿头撞在墙上,一会儿又摔到沙发。她甚至发狠紧紧用两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却因为胳膊大臂和小臂都过于粗大,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角度使力。
侯毅拼命一次次试着解锁铜门,他知道,只要拿出那张彤弓,箭头射中秦冰,一切就都结束了。都结束了?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打了个机灵,被箭头射中的话,秦冰也会死吧!
他的动作一下停了下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吼叫声。看样子秦冰已经完全被她体内的怪物控制了,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她带着长指甲的脚掌,走过房间里铺着大理石的部分的时候,大理石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这时,整个房间突然黑了下来。侯毅一愣,看来是自己又忘记了交电费。他在突然到来的黑暗中刹那间放松了警惕,却不想在耳边听到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怪兽的眼睛在晚上也能看到一切,傻瓜。”
然后他后脑受到重击,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这就是他能回忆起的全部故事。
他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瞪着凿齿怪兽那静止在空中的身体,略带得意地转过身去,朝收纳间走去。
他慢慢悠悠地把指纹贴上去,大门应声而开,他从箱子里拿出了彤弓和箭筒。
之前只用它练习过,今天才是这张弓第一次派上用场。只要一支箭,那怪兽就会烧成一堆毫无温度的灰烬,今天一切的恐怖都会结束,世界又会回到原本的轨迹上。
可这一箭下去,一切真的还能回得去么?
他停顿了几秒,突然听到一阵巨大的坠落之声,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原来,就是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