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老太太说过会晚些回家,其实是去了衙门一趟。
守门的捕快直接为他开门,畅行无阻,一路来到后院,他立在门外听屋里两个姑娘说说笑笑,直到鸟语寂静时,还不敢敲门。
此时门从里打开,沈璧拎个铜壶出来打水,与他撞个正着,她被吓一跳,问他:“掌柜的何时来的?怎么不敲门?”
他说:“去送了趟货,顺道来看看,也没有站很久,刚想敲门,你就出来了,巧了。”
送货那家与衙门在两个方位,隔了四五条路,并不是顺道。
她回身把门掩上,拉着他的衣袖往灶房走,边走边说:“刚好我做了黄米糕,你也尝一块。”
“黄米糕么?做那个很麻烦的罢,还有用石臼打米。”
他说。
沈璧一头乌发垂落,衣衫宽而薄,身形偏又瘦小,走起路来身姿飘逸,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荡入鼻,他总觉鼻头痒痒的,揉了好一会鼻子。
“大人胃不好,黄米养胃,我就做了一些,衙门里的何大哥和小五帮我捣米,我也没费什么气力。”
她讲。
前边到了灶房,燃一盏灯,端出角柜里的点心,黄米糕上撒着白糖粒,一看就很好吃。
他吃了一块,沈璧递去一杯茶水,笑盈盈地说:“掌柜的这几日累惨了罢,老太太没有责备你?”
“嗯,她没说什么,我娘其实一直都很支持我,不管做什么,她都不生气。”
他答。
“看,你的胡子都长长了,该修修面了。”
这撮小胡子和山羊一般可爱,她都想捏一捏,奈何彼此有别,她还是止住冲动。
韩掌柜拿沾有白糖的手摸自己的胡子,承认:“的确有些长,这几日忙前忙后,都没有来得及修理。”
她掩嘴笑着,拿个小篮子,装了些黄米糕进去,用一块白棉布盖好,递给他,让他带回去给老太太尝尝。
他拎着篮子往外走,说:“后日我来接你,咱们去采沙场。”
她点点头,送他到衙门口,见他驾车远去,才回了房。
韩掌柜回了家,老太太已经睡下,他把米糕放起来,打了盆水,一人坐在柴房里,点着灯,对着盆里的水用一柄小小的刀片修整面部的胡子,胡子修剪干净,他才满意地熄灯睡下。
春日暖融,燕子筑巢,百花盛开。
二人一同去往采沙场的日子很快就到,采沙场日子苦,做苦役的更甚,那处的苦役皆是犯了事的丢过去管教的,韩掌柜上衙门领人时,南宫清远坐在上位颔首,一句送别的话都没有,小柒姑娘泪眼婆娑,将二人送到衙门口,沈璧让她快些回去,也不是去赴死,不必哭天抢地。
外头风和日丽,已经有了些许夏日的燥热,她跟着韩掌柜,左顾右盼,开心的很,韩掌柜驾上马车,她坐在侧,经过家门口时,还往里望了一眼,不知老太太咋样了,多日没见,怪想念的。
韩云中懂她的心意,安慰道:“我娘挺好的,小柒每日都去,她也不孤单,咱们得快些赶到采沙场,大人和那边说的是午时会到,咱们午时得去点卯。”
“采沙场是不是很吓人,我常听人说在里头累死过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道。
“做苦役的人哪个不怕苦,日日起早贪黑上河里挖沙子,总会害病的,况且这个采沙场又是附近好几个镇的囚犯都聚集的地方,打架斗狠的人多的是,难免有人被误伤。”
他道。
大人信任他俩,连个捕快都没给安排,就让他俩自个去了,路途遥远,天干物燥,他们最终在午时赶到了传闻中的采沙场。
采沙场建在河边,苦役在河中挖沙,河岸停留着马车,将沙子运向全郡,沙子可以建房子,打地基,或是修理河道,修建沟渠,用得上的地方很多,普通人不愿来干这累活,这里只有上百个苦役顶着日头在卖命。
管事姓赵,晓得他们是南宫大人特意打过招呼的,赵管事也不为难他们,直截了当道:“我这里每个苦役每日挑沙六十担就可以休息了,你们俩个每日给我挑够四十就行,多了我也不要,少了不行,别让其他人看出来,我就不好做事了。”
韩云中分析从河岸到马车的距离,一担沙子重的四五十斤,挑一担得走半刻钟,如此往复,中间还得休息和吃饭,一日忙活七八个时辰也不够,这里的苦役各个面黄肌瘦,过度劳累,委实可怜。
他道:“我们二人是从明月镇过来,南宫大人手下,不知他有没有和你提过?”
赵管事道:“正是因为南宫大人特意提过,所以我给你们额外开恩,你们不干也得干,面子只能卖到这了。”
韩云中倒是不要紧,最担心沈璧,一个姑娘家还得下河去挖沙,泡久了铁定受不了。
他指着沈璧道:“这是我妹子,我和她每日挑八十担就够了是么?”
赵管事打量沈璧,眼珠子乱转,说:“这是你妹子?既然如此,你们一道,挑够八十担就够。”
韩云中转头和沈璧商量:“我下去挖沙,你先在岸上挑着,等我挖够了,我就上来帮你挑。”
她说:“我也可以下河挖沙,天气也不冷了。”
他道:“不可以,河水泡久了会得病,特别是你这样的姑娘,泡不得冷水。”
这个安排对她最有利,便暂且如此打算了。
住宿是男子一排通铺,女子一排通铺,二人放下东西后,便上手干活,第一日赵管事让他们先挑个五十担试试,次日才开始正常核算。
韩云中把裤腿折得老高,光脚踩入河水中,河岸边的沙子早就被挖空了,其他人都在河中心挖沙,他也走过去,将沙子装入竹篓中,递到岸上去,沈璧一担两个篓子,送到马车上,算是完成一趟。
半日下来,直到深夜,他们才挑完这五十担,其他人都去吃饭睡觉,他俩磨蹭到最后,饭已经没了,只剩些汤底。
赵管事好心提醒他们,这里的饭菜是定量的,抢不到就没得吃,所以吃饭得趁早。
沈璧摸着自己空空的肚子,想起来包袱里还有些馒头,便去取来包袱,一人一个馒头,也不抵饱,她安慰韩掌柜:“我是女子,胃口本来就小,倒是你,很饿罢。”
今儿他一人挖满了沙子,又挑了三十余担子,重活全让他干完了。
河边星斗漫天,璀璨至极,他仰首道:“饿一晚上不要紧,明儿开始,咱们要好好干。”
各自回通铺睡觉,沈璧缩在最里边的小缝隙中,身侧的姑娘身上一阵臭味,熏得她整夜没睡好,早起时感觉头皮发痒,怎么挠都没用,怕是被身边的姑娘过了虱子。
她收拾好自己出门时,一人在路边等她,给她递去两个黑窝头,说:“早上只有这个,我给你留着。”
她搓搓手接过窝头,心想这样的苦日子还要过四十九日,怕是熬不过去罢。
韩掌柜问她:“你怎么心情不好?”
她把脑袋凑他跟前:“掌柜的,你给我找找,是不是有虱子在头发里。”
他拿手扒拉几下这头秀发,捉出一只吃饱血的胖虱子,两个指甲一按,“啪”的一声脆响,虱子爆出一巴掌的鲜血。
沈璧看着他的手就发愁,这里的苦役皆是不爱干净之人,在他们之间,自己可睡不着。
韩云中拿手揉搓她的秀发,说:“快些,吃饱了要干活了。”
她三口并作两口,把馊掉的窝头吞入腹中,快速跟上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