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刻利乌斯趁着天还未亮便爬了起来,心想我这样早起,偷偷摸摸的带着帕德梅走了便是,留下书信一封,也不算是不讲礼貌。一来刻利乌斯怕白头鹰当真想收他做徒弟,二来有个江湖上的老前辈一路跟着他,到时再赖着他与他姐姐艾尔莉雅,那该如何是好?总得待之以礼,处处忍让迁就,还能赶了人家走不成?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是豁出去了要赶他去别处,刻利乌斯这身手,再加上一个艾尔莉雅也难成气候,除非使些龌龊小动作,可他哪里是这样人?
如此这般想了又想,还是一言不发走了为上。刻利乌斯打点好行装,走出营帐去,迎面还是漫天珠光宝气的星灯万盏,东方地平线远端已然浅浅抹了一层浅水似的通透翠白,空气清爽甘冽,原是水气渐渐蒸发,真乃是大漠一天之中最为畅快的时刻。
刻利乌斯抻了抻胳膊腿,走进以撒拉的主将营帐,帕德梅好端端的睡在以撒拉的大床上,盖的是镶了金丝边儿的被子,枕着的是絮了鹅绒的软枕头,他心道,看你睡得这样舒坦,我倒不忍心叫你起来,可惜呀可惜,你这样恶人哪能许你安睡?他掀了帕德梅的被子,只见那被子之下白花花的一具女儿家白净的身子!刻利乌斯忙把她被子盖了回去,紧闭双眼被转过身,心里默念,我没看到,我没看到!这时耳边却微微一热,一阵风来万骨酥,是帕德梅柔声道:“好哥哥,这就想奴家了么?昨儿个好哥哥你对奴家那么冷淡,是不是装给他们看得呀?嘻嘻,好哥哥,你转过头来说话不要紧。”
刻利乌斯先前奔出几步路来,怒声道:“你也是个人,不是牲口,恁的那样下贱!你且好好与我说话来!”帕德梅没搭理他,少顷,才若有似无的轻声回道:“你骂去罢!我给人少骂几句又怎样?你来杀我了是不是?你要杀就杀,不必与我这贱蹄子废话。”帕德梅这样辱骂自己,刻利乌斯听了反倒心底很不是滋味,若不是不得已,谁肯这样看自己的?他一时心软,给她解开了手脚上的绳索,回道:“我给你找身衣服,你穿好衣服再说。”
刻利乌斯在以撒拉的宝物箱子里找出一身看着便知十分昂贵的阿卡贾巴女子衣衫,丢给了帕德梅。帕德梅抓着衣裳,笑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有男人要我穿衣服的?是了,你还是个小小子,算不得男人。”刻利乌斯明知她激将法,还是忍不住回道:“哪个不是男人?你,你不要欺我年少。”帕德梅又道:“呀,你好大脾气,倒要领教你多大的本是,能让我服了么?”刻利乌斯脸面一红,不愿再与她废话,催促道:“你快穿衣裳,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来带你走。”
帕德梅那边响起一阵很是引人遐想的穿戴声,她道:“我穿好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刻利乌斯回过头去一看,帕德梅许是昨晚就卸掉了脸上妖艳的妆容,眼前这人清水芙蓉,双手缩在那金纱的袖子里,撑着床沿儿,线条犹如神庙之前的立柱一般优雅。她穿着那件薄纱的内衬,外罩绣了星星纹样的罩衫,脖颈和锁骨一带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她那樱桃口似胭脂的红,嘴角微微漾着笑意,双眼之中满是无邪。这哪里还像是报丧女妖的帕德梅,倒像是谁家的姑娘等着情郎来迎。刻利乌斯看的心头微微一紧,本想夸赞一番,觉得似有不妥,便直言道:“你带我去你们术士协会那地下迷城去,我要去救我姐姐。”
帕德梅一听此言登时变了颜色,眼神一会儿不悦,一会儿又好像有星火微光。少顷,她坐回床上去,道:“我可不去,你要去自己去。”刻利乌斯道:“你也算讲义气的,不肯出卖自己人。”帕德梅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什么义气?除了尊主的命,谁的命我都不在乎!你把他们杀了也好,埋了也罢,奶奶我不哭一声,不笑一声。”刻利乌斯心道,这女子好狠毒的性情,自己的伙伴被我杀了埋了都不打紧,那却是为何不肯带我去呢?他急道:“你是要银钱?还是要什么?我不为难你,到了地方,我放你回去都行。”帕德梅道:“嘻嘻,你放我回去我也不回去。我回去则甚?送命去么?再说了,我回去了,尊主也肯定以为我身子脏了,不待见我......不去,不去!我睡了,你们要杀我,那就随便杀吧!”
刻利乌斯恨不得上前去将她毒打一顿,但转念作罢,好言相劝道:“你作恶多端不假,可眼下你若将功赎过,我定然能替你说几句话,送你去银雀宫中,你往后过安生日子可好?”帕德梅道:“银雀宫有什么意思?都是些碎女子,奶奶不稀罕去。”刻利乌斯又道:“那我去求了旁人,给你金银珠宝,可好?”帕德梅看他一眼,回道:“金银珠宝我见的多了,有什么好的?我也不稀罕。”刻利乌斯彻底忤了,大步上前,抢到帕德梅跟前,瞪着眼道:“那你要怎样?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帕德梅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睛,突然莞尔笑了出来,笑的那样爽朗,她抓着刻利乌斯的手道:“我倒真羡慕我那六妹,她运气好,竟然觅得你这么一位实心眼儿的少年郎,模样也好的,我说你呀,六妹长得漂亮,可她年轻的时候比我还坏呢,她说了没有?”刻利乌斯挣开她的手,斜着眼睛道:“那是姐姐年轻......”帕德梅又道:“年轻怎么了?年轻时犯的罪过就能免了不成么?你免得了你姐姐的罪过,怎的就不能把我也看成一般女子?你这人假惺惺的,真叫奶奶犯恶心!”
刻利乌斯被她驳的哑口无言,心道,她讲的不错,天下恶人那么多,但凡洗心革面,就可以被宽恕了么?圣灵倒是对他的门徒们言讲,人生来有罪,活着是为恕罪,只要认罪,忏悔,罪过便可被赦免。那被姐姐杀害的人呢?他们会宽恕姐姐么?眼下他无心思索这个,还是言道:“随你怎么说罢,我求你了,那地下迷城只有你知道怎么去,你若不带我去,姐姐她就要被你们的人......”帕德梅略一思忖,似笑非笑道:“看你这样子,奶奶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要我带你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得拿两个人的脑袋来换,一个是我二姐,一个是我七妹......呸,什么二姐七妹,就是塔尼斯和柯辛缇那两个贱婢,你得保证你能替我杀了她们。这恶人总不能我一家当了,好哥哥你也出些力如何?”
刻利乌斯虽说是不愿杀人,人家逼迫他去杀谁作恶更是天下头一遭,但他心想,我若去术士协会的地盘搭救我姐姐,杀人只怕在所难免,和报丧女对峙更是少不了,索性答应了她。帕德梅像是放了一半的心,开口骂道:“就是这两个骚蹄子贱婢说我卖弄风骚勾引主上,袭人不备,将我武功用毒药废了去,我手软腿软,给她们除去了衣衫绑在树上不说,指不定这些日子对尊主说了我多少坏话,真真他,他,他......”刻利乌斯接道:“他妈的!”帕德梅道:“对,他妈的!天底下只有尊主一个男人将我当做寻常女子来看,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也只有我,她们就是嫉妒,嫉妒尊主只看得上我......”刻利乌斯不愿听她说这些事情,只好充耳不闻,假意附和,待她一口恶气撒出来了,两人才走出去。
向北走了十几里,刻利乌斯远望着万里朝霞如少女潮红的面色那般娇嫩,这大漠之广阔,天穹之高远,令人叹为观止。在这大漠之中,晨朝都与在别处不同,显得格外耀眼,格外剔透。刻利乌斯正看得出神,想要说上两句,心里却一阵酸楚,如此良辰美景,佳人不再,又与谁人说?想着想着,双眼氤氲,耳畔回响着艾儿对他说过的每句话,他边哭边叫道:“艾儿妹子,你玩的够了快回来罢!”帕德梅听他这样一叫吓了一跳,心道这小子倒也是个硕果仅存的情种,她打趣道:“哟,咱们大男子汉怎的哭鼻子了?想谁家小美人儿啦?”刻利乌斯吸了吸鼻子,道:“你胡说什么?你再胡说我将你扔了下去。”帕德梅嘻嘻笑道道:“把我扔下去?你不是要去救我那六妹么?”刻利乌斯沉默不语,心想,阿尔忒弥砂要我对姐姐表明心意,可这话我怎么说的出口?我心里仍是放不下艾儿妹子,姐姐她也知道此事,我出尔反尔,喜新厌旧,姐姐她还不厌烦于我了么?可我也不愿欺骗姐姐,也不想欺骗自己,我确是离不开姐姐,也并不只把她当做姐姐来看了。
两人又走了许久,帕德梅戳了戳刻利乌斯后脊梁骨,在他耳边道:“你是放不下旧爱,可又有了新情是不是?”刻利乌斯不搭理她,兀自抓着缰绳闭口不言,帕德梅又道:“你旧爱是死在王都城的郡主艾儿,新情就是我六妹,是也不是?”刻利乌斯不很耐烦道:“你这种人......”他又改口道:“你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要妄加猜测。”帕德梅媚声笑道:“这还不简单么?我那六妹改了性子,模样身材又都是天下无人能比的,你夫人走了以后,就是你与她这玉宁芙相依为命。你虽爱你夫人更胜一筹,可架不住两人朝夕相处,她一笑,你也跟着笑,她一哭,你也跟着哭。日子久了,她不笑,你便惦记着她怎么不笑,她不哭,你便猜她在欢喜些什么。你喜欢她,像是喜欢自己似的,你离不开自己,也就离不开她了,是也不是?”
眼看日头愈来愈高,黄沙漫漫铺天盖地绵延不绝,刻利乌斯几时一个人走过这样凶险的路途了?也不知帕德梅是否将他引去正路,只在他背后一会儿说往左,一会儿说往右,刻利乌斯没办法只得听她的,可这左左右右俱是一样的风景,他饮水带的也不足,再这么下去,非得渴死晒色不行。他内心烦躁,口中干的发苦,喉头烧的发烫,哑着嗓子道:“我问你,这附近有什么阴凉地没有?”帕德梅却游刃有余似的回道:“这就不行了?这样也敢和我们尊主作对?”刻利乌斯道:“那么咱们都渴死便罢!”帕德梅轻声道:“那我哪儿舍得呀,你还得给我报仇呢!那儿去,往前走个七八里有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