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轻轻起身,一举一动都似世界是由琉璃制成,只怕声音太大,碎了这一屋子的好梦。法米拉道:“既然是驸马做东,规则当由驸马来定。”刻利乌斯点头道:“规矩有三,第一,不可打搅了旁人;第二,大人与我是比武切磋,点到为止;第三,不攻要害,不打脸面,不走下三路。”法米拉道:“那是自然,依卑职愚见,驸马与卑职比武不分输赢不较高下。”
刻利乌斯心道,我正缺这时机来牵制你,你却自己打开门来,便道:“甚好,那我也加上一条,若是我占上风,大人和亲信斥候等尽可留在城内,然皇家骑士团全员必须退出城外四百尺驻守,且大人回到王都后无论如何必须全力辅佐公主复国。”
法米拉眉头一皱,心下想道,这四百尺乃是攻城器的射程范围,这分明是对我等还有戒心,说不定还要将我一网打尽,看来他与我一样,也是总也不敢也不能醉的人,他将我的骑士们遣出城外,却又替我留了一手,也算是仁至义尽。这一比试,她自知必败无疑,不过是找个借口试探试探刻利乌斯的底罢了。刻利乌斯却抓住机会,这时法米拉若说不比了,不战而败,有辱骑士名节,她只得试探道:“那么,若是卑职占上风呢?”刻利乌斯思忖片刻,言道:“大人可立即接管城防,下我武装,也可遣斥候回王都复命,我绝不阻拦,但仍有一点,大人须得宣誓效忠真王上,如若不然,休怪我不仁不义。”
思忖良久,法米拉撇嘴一笑,言道:“一言为定,可驸马不得用那什么妖术来拿卑职的肩膀了。”刻利乌斯哈哈一笑道:“哪里有妖术?大人也信这等胡言乱语?待我们比过,我好生给大人讲讲!我是主,大人是客,如此我让大人三招!”
法米拉身上并没什么多么高深莫测的功夫,不过是骑士间最为常用的刺剑术罢了,用细剑,轻剑,以灵巧见长,专攻各处要害,不拼力道,只拼速度。要说起来,这手刺剑术也是出自图满之手,传来传去,早已变了味道。然法米拉身为骑士长,自然得了御师剑圣图满与周湘芸的直接指导,已然是刺剑术一流的佼佼者,可她只知晓皮毛,并不知其中奥妙,就算刻利乌斯让了三招,她也还是没有底。不过刺剑术本就多为女流剑客而用,在狭小空间内尤其可见裨益,她想道,剑客相逢,不可气短,便略施一礼道:“承蒙驸马好意,卑职先来了!”
法米拉唰的一声抽出佩剑,腕子一抖,剑刃竟从护手上脱落下来,原来这剑刃也是剑鞘,奥妙自在其中。剑刃之内又是一刃,尖细锐利,与其说是剑,更像一柄纤长的椎,这正是刺剑术一流用的细剑,剑刃上开了血槽,只一剑刺入要害,立刻血爆而亡。
刻利乌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兵器,心中先是一惊,心想,法米拉已然亮出看家法器,是有意与我全力相拼的。她乃是宫中骑士长,自然见多识广久经战阵,我父亲麾下城主骑士们不可与她同日而语,这一战我只怕是吃不到什么甜头,需要智取。
刻利乌斯也亮出佩剑,仔细观摩了一圈地上的环境,脑中开始暗暗盘算脚下该如何行走,这时,法米拉已然刺出第一剑!她低喝一声,脚尖轻点,身子一侧便向前送出,合着少女悠扬歌声,刺剑术的特点便是轻柔优雅,不露声色,轻声无响,这一击着实漂亮!刻利乌斯不禁低声赞道:“好俊!”
再看这一剑,本是直取心口,然比武较量点到为止,少了三分力,剑便短上三分,留了余地出来。接着又是两剑,刻利乌斯脚下闪转腾挪,走开步子,跃过一个横卧在地之人,翻身也是剑尖一刺,挑开了法米拉的剑刃。跟着三招一过,他便脚踏八卦阵图,找准方位,斜劈一剑,却因为身旁便是厅内立柱,也只好短了几分力,法米拉身子一矮,剑刃擦过这一招,已然抢将上前,剑锋斜挑,转刺刻利乌斯下颚。刻利乌斯身子已然躲闪不及,身后又有酣睡的酒客,这一剑刺穿了他身前衣襟,他只得脖子向后仰,眼瞧着细长一剑从面前由下而上擦过。刻利乌斯赶忙反手一切,连跳带跑的使出几剑,这几招速度不快,却方向刁钻,看似并不取向哪里,只是防守,不想这几剑暗藏玄机,不等招式变老,已然改换落点,使得对手不得不转攻为守,推出几步,一旦有了距离,长剑威力则可尽数使出!
刻利乌斯与法米拉再次拉开距离,调换了位置。刻利乌斯道:“大人真是好身手,佩服佩服!”法米拉虽是略占上风,可刻利乌斯步子灵巧,她也并未吃到多少甜头,回道:“岂敢岂敢,兵器上如此成就,卑职可开了眼了。”
两人互相恭维几句,又是杀到一起,雕像边自弹自唱的少女也全不理睬,只是一首接着一首的唱着绵长温暖的歌。两人的动作随着歌声,也越发轻巧起来,刻利乌斯更是逐渐抓住了旋律之间暗藏的节奏,边跳边斩,法米拉总也捉不住缝隙,然而刻利乌斯也一直碍于狭小场地环境没能使出真功夫来。
又是十几回合,两人已然围着屋子里杀了一圈又一圈,正在池边,法米拉无心余光一瞥见到那郁美少年正看着二人对剑,她手上略略一慢,刻利乌斯眼看寻到了破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心中暗念,看这情形,我若这样走,她无路可退,必定从坎宫下来,我何不假意上前,在坤宫截住她?
打定主意,他足行八卦,抢到法米拉身前,胳膊肘用力一击,跟着用剑柄之上的配重球砸向法米拉胸前,法米拉全没想到刻利乌斯竟能与自己这样近,剑刃过于纤细不利于与钝物抵挡,只能侧身一躲,谁知正中刻利乌斯下怀,他早已算准,还不等法米拉躲过,他身子似乎从未动过似的截住法米拉,而法米拉已然被逼到池水旁,他一招“蚀日”跟上,好似撕裂晴空,直攻法米拉面门。
法米拉索性跳上池水边缘,已是背水出战,岌岌可危,稍有不慎落入水中那就无力回天。可她到底略略占据高地,刻利乌斯不愿与她在同一根独木大小的池边冒险,那是刺剑术的天下,他需要空间劈砍,便在地上和法米拉互换了几招,法米拉却越打越稳,刻利乌斯想道,我们约定不许用妖术拿她肩膀,可并没约定我不可以用内力攻她,这虽是我狡诈,可常言兵不厌诈,也不怪我。这几十回合下来,刻利乌斯察觉到法米拉是一点内功也无有的,他本不想趁人之危,可他心态顽皮,有意调笑于法米拉。于是乎,他假意败退几招,慢了下来,法米拉出招的速度便快了些,他找准时机,臂膀发力,剑刃下沉,死死吃住了法米拉的剑,法米拉抽身不得,正待要叫此乃妖术,便给刻利乌斯一拳挥至面前!
这一拳虽然并未入肉,内力所致,震得法米拉胸口一跳,她叫了一声:“哎呀!”跟着下盘不稳,还不及她重整旗鼓,刻利乌斯道:“是我占了上风!”
法米拉为了稳住姿态,只好手上发力去挑刻利乌斯的剑,刻利乌斯借力打力,只向前一推,法米拉腕子一抖,力度经由剑刃传至身中,她无力抵抗,径直向后落入水中。只听得扑通一声,池水荡漾,曲声一停,惊醒一片梦中人!
刻利乌斯立在水边,嘻嘻哈哈的笑道:“大人这是什么招式,真龙出水么?”
半晌,法米拉闭着双目,浑身无力的浮上来,只见她脸色暗淡,头发散乱,兵刃也沉在水底,一众酒客也围上前来观看。刻利乌斯暗叫不妙,心说我也没有伤到她,难道是我用力太猛么?他连声唤道:“大人,大人醒转!”
不管他怎样叫,法米拉都没有回应,他想道,是了,许是她酒喝得太多,池水凉,她的内气在水中散尽了,这才晕厥过去,我须得下去将她救上来,不然麻烦可大了。
坐在水边的美少年抢先下了水,似洁白蛟龙一般游到法米拉身边,将她拖到岸边来,刻利乌斯伸手要把她拉上来,正这时,法米拉却嘴角上扬,大笑几声,她道:“这水中甚好,许卑职撒个欢儿。”原是这凉水一激,她醉态更甚,此刻正撒起了泼。刻利乌斯从前常偷偷跑来这里听曲饮酒,什么样的醉态他没见过?法米拉这样后来居上的醉也是有的,人无事便好。
那少年在水中陪着法米拉,一众看客也都像是醒了酒,各自散去了。此时,法米拉道:“是驸马胜了,就照驸马说的办!”刻利乌斯在水边道:“大人与我比武不分胜负,只是我运气略好罢了。”法米拉这才睁开眼道:“驸马这一招用的妙,把我打醒了,又让我痴醉了,妙啊,妙啊,驸马少年有为,真是高明!卑职自愧不如,倒教卑职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不提也罢,哈哈!”刻利乌斯却全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以为是她醉后胡言乱语,便道:“时间不早了,大人早些歇息才是,冬日水寒,大人可莫要冻坏了身子,我先告辞了。”
原来,法米拉以为这少年是刻利乌斯给她用的一招诱敌之计,她索性将计就计,任凭酒劲儿在体内蔓延开来,许久没这样放纵了。她孤身一人在宫中多年,满眼见到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今日得见刻利乌斯,她觉得刻利乌斯与公主有几分相像,固执而正直,又不仅仅是像公主,更想许多年前被处斩的骑士团长阿列西奥。事发时她与刻利乌斯约莫是一般年纪,阿列西奥常在宫中行走,与她父亲也有几分渊源,她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自是高声言道:“故人旧梦皆作云烟,浮生得闲一夜贪欢,尽为一梦故?”
刻利乌斯停下脚步,他细细品着口中美酒余下的回甘,胸口微微泛着暖意,言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梦境虽好,眼前为真,大人可别醒不来了。”
听不见法米拉的回应,刻利乌斯便回头看去,原来法米拉已然昏沉睡去,是那不知哪里来的少年像捧着至宝一般抱着法米拉的身子从水中走出来,正要给她除下衣衫。刻利乌斯不愿再看,将要离去,觉得似有不妥,低声言道:“这位兄台,你怀中娇嫩是皇家骑士,我可劝你要仔细些。”那少年以似从天上而来的空灵之声回道:“纵使万金命,也是凡人胎。”刻利乌斯微微侧脸,用余光瞥着那少年,问道:“你是甚人?叫甚名字?我领下可有你这人?”那少年莞尔笑道:“梦中人人俱为客,既都是梦中客,领主爷又何必挂心呢?梦醒了,爷台您也不在了,小生也不在了,若是多年后回想起来,之于爷台您,小生不过是水中月一轮,镜中花一朵而已。”
刻利乌斯再看去,法米拉正盖着一匹缎子在火边睡着,那少年果如水中月,一晃便不见了。刻利乌斯惊得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果真是梦中一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