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一去,索萨尼亚领主城堡中除却留守的几个照顾刻利乌斯日常起居的仆从,其余人等都给打发走了,眼下已是人去楼空,黑洞洞的似熊冬眠的山洞,看着让人心生悲凉。刻利乌斯不忍再回城堡,便邀法米拉一同去领主城下走走,法米拉欣然应约。
其时已是深夜,城中只有巡夜士兵三三两两,家家户户都是门户紧闭,唯有街上灯火点点,映照积雪,将雪夜染了暖黄色,偶尔巷子深处阵阵犬吠,门开门关,夜深时也都听得更清了,倒也是别有意境。
刻利乌斯引着法米拉越走越深,出了上城,便是下城,刻利乌斯一如海中蛟龙林中灵蛇似的在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上上下下越走越快,法米拉便问道:“驸马这是要把卑职带到哪里去?”刻利乌斯离着法米拉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道:“这么晚的时候了,大人想吃花酒可不容易,我倒是知晓一个曼妙所在,大人只管跟我来便是了。”言罢,他继续快步走去。
自他记事以来,他就从没出去过这领地内,这迷宫也似的下城早给他前后左右东南西北走了个遍。哪条路上有什么草,哪家房顶盖什么瓦他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是这夜深人静,他闭着眼也能找的见路。
法米拉跟在他后面,起先还能追上个两三步,越到后面她越跟不上刻利乌斯,四五步落到七八步,不时还得要刻利乌斯停下来等她一等。一则她穿着骑士铠甲行动不便,二则刻利乌斯步伐之快,身形之灵巧实在是惊为天人。
这么一来二去,法米拉算是看出些门道来了,刻利乌斯那身妖术定然是大有来头,只怕不仅仅是什么妖术,更是某家奇绝精妙的功夫。这步子,就算是宫中一等一的高手也是跟不上的,再看他走起路来虎啸生风,走那样快,身子也从不歪,从始至终笔直如松。且那步子生出来的风,只要迎上去,就觉得气闭而闷,胸口也不爽快,绝不是一般人走快了路带出来的风。
这时,她蓦地想起多日前公主与刻利乌斯比武时的情境。那日论谁怎么看都是公主占了上风,稳赢不输,刻利乌斯却是节节败退,连连遇险,然而到了最后,公主却说是刻利乌斯赢了。那时节人人都觉得怪异,公主年纪虽轻,不过二十六七,可身上功夫那在该隐朝都是数得上名号的,且公主争强好胜颇有绿林豪杰风范,怎可能轻易败给一个黄毛小儿,怎可能在他人领地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轻易认输?
法米拉不知公主和艾儿的合谋,此时她只以为公主就是输给了刻利乌斯这身看不出来出处的功夫,再想起刻利乌斯在城中拿住她肩膀时的感受,登时是又敬又畏,心想道,刻利乌斯是俄琉斯的次子,又人人传说是私生子,已然是这般少年有为,如此高的造诣,我要是和他兵刃相见,那是一定占不到便宜的。可想而知,俄琉斯和欧克托当是多么高深莫测,他索萨尼亚领下的骑士又该当是何等样的高手?当年俄琉斯给人叫做五步仙,五步杀一人,看来不是浪得虚名,这样的虎狼之家,若对王位有所觊觎,试问该隐朝有谁能挡?可他俄琉斯韬光养晦尽忠职守带着长子连立大功,一心一意辅佐王室,甚至是挚友阿列西奥叛国被处决他都没站出来说一个不字儿。如此一脉,当真要谋逆,早就该出手。难道皇后和马尔库克斯真有问题不成?
行了也不知多少步路,走了不知多少巷道,拐了多少个弯儿,在这深沉黑夜之中赫然出现一灯火通明的所在。此处鎏金镀银,模样甚是奢华,院中扫的干干净净,一点积雪也不见,门口立柱皆是白玉造就,耳畔依稀可闻清脆琴声,婉转如莺鸟夜啼似的歌声。法米拉一辈子窝囊惯了,消受不起穷奢极侈的场所,以她所见,一壶暖酒,一碟小菜,足以消磨寂寞。只是客随主见,她也不好说什么。
刻利乌斯领她走进院中,扑鼻的花酒香气如一阵浓雾般飞来,令人心神荡漾,刻利乌斯先道:“此处是艾芙洛西尼之屋,是这领主城下最有趣味的所在了,我不敢怠慢大人,自然领大人用最好的,大人请!”法米拉却摇头带些轻蔑的意味言道:“驸马真是抬举卑职,卑职用不得这样好的,可驸马说的不错,卑职是一客,如此,还是驸马先请罢!”刻利乌斯再不推脱,手背在身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缓步前行,他道:“我听得懂大人是什么意思,不过大人倒是错怪了,这里本是我父亲供奉我叔母卡珊卓的灵庙,是我父亲言讲,只因我叔母性喜热闹,这才门户大开,灯明不熄,人人都可前来寻欢作乐。大人方才说苦酒吃不得,那这欢喜之处的欢喜之酒应当吃得,这才带大人前来。”
进的屋内,见得四处燃着熏香和蜡烛,异域而来的鲜花瓜果随处摆放,更有一壶一壶的美酒供人取用。厅尾尽头是一女子坐在宝座上的雕像,下写索萨尼亚的卡珊卓,她俯视着这屋中的奢靡与喜乐。再看面前一汪清池,池水清澈透明,有一颇为郁美的少年赤着洁白的身子靠在水边,两侧立柱下的靠垫上人们或坐或卧,静静地吃酒谈天,有些醉倒的便横七竖八的躺着,也无人在意。雕像脚边,一少女着白裙头戴金枝金叶,宛如画中仙,少女抱着一只六弦琴,轻抚低唱,歌声就是由此处而来。这场景如梦似幻,不想人间竟也可得,法米拉心肠一软,目中泛着涟漪,她从未似此刻一般深深体会到自己也是一介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她根本不是,也不该是谁人手中剑腰中刀。她竟哽咽了,轻手轻脚的把身上铠甲除下来丢到了屋外。池边的少年循声望过来,与她相视一笑,法米拉叹道:“原来天下的欢喜并无贵贱之分,倒是卑职眼界小了。”
刻利乌斯引她席地而坐,那俊美少年便披了条白纱来给他二人奉酒,少年言道:“见过领主大人,见过骑士大人。”刻利乌斯对少年道:“不必拘礼,你且去罢。”少年莞尔一笑,挪着小步子回到水边对镜自赏了。法米拉被这少年人的一笑迷了心智,刻利乌斯已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再看这少年,美的如云似雾,稍不留心便要消失不见一般。法米拉心下存想道,我只知刀剑无眼,不想自己也是个无眼的,天下美物美人多如长河流沙,我却故步自封,只求苟活,为了苟活而苟活。
如此左思右想,杯酒催人缠绵,法米拉也说不清自己是开悟了还是迷得更深了,她是两杯一短叹,三杯一长叹,时不常还要抹一抹眼角珠泪。
此一举可谓是歪打正着,刻利乌斯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女官骑士长,铁疙瘩法米拉竟然也会为了区区一美男子而珠泪纵横,不能自已。人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法米拉这位巾帼红颜,怕是早就不把自己当做红颜来看待了,这才拼心拼命,有了今日成就。
又是几轮酒过后,法米拉兀自言道:“驸马可知我因何要放了驸马一家么?”刻利乌斯没有回答,不过在静默中注视着法米拉浑浊的瞳仁。法米拉似乎也没想过要刻利乌斯来回答,她自顾自道:“卑职出身卑微,就算是熬到了皇宫内院,常伴公主身侧,卑职也还是个小人物,卑职的身世有谁去过问呢?”
有顷,她接着道:“卑职的父亲原本不过是西南领黑纱城城主的马夫,是他不要命似的拼,这才拼到了御前侍卫,可我母亲受不得如此操劳,先一步去了。卑职和父亲还有小弟相依为命,日子不难也不好,谁知父亲他一不留意知晓了些什么,给人设计害死了。卑职和小弟孤苦伶仃,幸得公主赏识这才节节高升,驸马可知,卑职入宫并不是为了好前程……”
刻利乌斯道:“大人是为了给令尊报仇。”
法米拉摇晃着醉意浓重的脑袋望着刻利乌斯,不久,她笑出声了,言道:“正是。”
刻利乌斯道:“可大人并没有出手。”
法米拉接着笑道:“正是。”
刻利乌斯道:“是因为大人发觉,在这宫中,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越聪明,越危险,要想活下去,除非时时刻刻置身事外,只做他人手中剑。”
法米拉道:“利剑,一剑封喉,不留悬念。只有如此,卑职和小弟才侥幸活到现在。卑职的父亲死前曾对卑职言讲,世态炎凉,勇者不长命,弱者行千年。内刚外弱,言听计从,不留主见,才是混世之奥妙诀窍。卑职出发前是皇后亲命,若驸马不抵抗,尚可保全性命,一旦驸马出兵反抗,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卑职以为,驸马是打算永不从命了。”
刻利乌斯道:“正是。”
法米拉沉默有顷,言道:“其时乃是公主开恩,留下卑职一命,不然卑职也要按律处斩。现下卑职却糊涂了,以为还照旧做便能保全公主。卑职放了驸马一家出城,便是要赌,赌一个转机。不是为了驸马一家,而是为了卑职和小弟。若是不然,卑职手上也还有驸马的脑袋,驸马要怪,就怪卑职是个小人罢!”刻利乌斯淡然一笑道:“谁还不是小人呢?我说那许多的天下大义,为的也不过是保全我自家人的性命罢了,此话只说与大人知,该隐国运,王室血脉,于我毫无相干。大人在赌,我也在赌,这次凑巧,我和大人押的是同一注,是大是小,是丁是卯,我与大人在此静候了。”
他二人各执一杯,觥筹交错,叮当脆响,这一碰杯,激荡出音律一二,佐上那少女歌声,余音绕梁,好似夜风吹来天上声,一唱月白,二唱夜浓,三唱世无常,四唱旧情新恨。本是悠悠然绝美一瞬,法米拉却立时清醒了。只因她全然不懂音律曲牌,她只懂拳腿刀枪。适才酒杯一碰,她没听出曼妙音律,却只听出刻利乌斯的杯子给她一碰便做叮叮鸟儿低吟,而她的杯子被一碰却做龙吟似有剑光寒。她一下子忆起刻利乌斯非凡身手,由此也可窥一斑。毕竟是武家出身,法米拉放下成见,心生仰慕之情,便道:“驸马在上,卑职斗胆有一请。”刻利乌斯道:“大人请讲无妨。”法米拉道:“如此良辰美景,仙乐飘飘,只是饮酒,略嫌单薄无趣,驸马气宇轩昂,身手不凡,何不以琴声为律,剑技做舞,卑职向驸马讨教几招,以武会友,也不辜负今夜一会!”刻利乌斯是心头一暖,拍手道:“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