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城下卫兵戍守过夜的小屋子里,卫兵一看是少爷还有公主身边的姐姐,自是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甚是乖觉的走去外面了。屋里面生了火,火炉上还暖着一壶子浊酒,刻利乌斯馋酒,叮叮咚咚的弄出两个杯子来,毕恭毕敬的给艾儿满上一杯,言道:“适才是我莽撞了,给姑娘赔罪。”艾儿道:“免了免了,你若当真有心,也不在这三言两语的,我不喝酒,你自己喝了便是。”刻利乌斯笑笑,想着许是这卫兵喝的烈酒不入她眼,也便没多劝,自己干了两杯,叫声好酒,嘿嘿一笑。
围着火炉,刻利乌斯问道:“姐姐,这样晚了去我门前作甚?”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艾儿这火急火燎的性子也不知如何答对了,她存想道,你这糊涂蛋,我去你门前则甚?还能则甚?不是看看你可好些了么?然话又不能这么说,女孩儿家到底要持稳些,想着这一日来又是比武又是闹校场的,别再让人家以为自己是个不懂事的,索性随口胡诌道:“哦,你不说还则罢了,你一说姑娘我就来气,你却也不瞧瞧姑娘我给你塞进门里的是甚物件,不分青红皂白,推开门来就要追打,合着你那脑袋瓜子里满是浆糊没点真玩意儿!”刻利乌斯道:“原是我鲁莽,谨遵姑娘教导。”艾儿趁机岔开话题,道:“你听着,若真是有贼人来袭,就你这三拳两腿的棒槌功夫怎能追的上敢夜袭的人?再者,便是你身手好,追去了,哪个贼人不往城外跑,还偏偏往内城跑的?岂不自投罗网?人家这么去找你了,那定是有说不出口的……”艾儿急噤声,心道,差些说漏嘴了。刻利乌斯听着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也没多追问,兀自自斟自饮,杯酒下肚,浑身发暖,脑袋活泛些才回过味儿来,怎的艾儿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答非所问呢?不免再追问道:“艾儿姐姐可还没说来我这儿为何呢?”艾儿一想,怎的又绕回来了,也罢,接着诌来便是,言道:“咱是领了公主的命,过来瞧瞧你伤的怎么样,可别给打坏了,没的落个暴虐无度欺辱下人的名声,给你塞进去的也不是别的,是咱公主御师从中原国带来的治伤痛顶顶管用的膏药贴呢!”
这话分明有诈,如今什么时候了,公主就算再体恤下人,也绝不可能遣人来探望,刻利乌斯不免诈道:“微臣多谢公主,多谢艾儿姐姐,既是如此,我想当面给公主道谢,另还有要事回禀,烦请姐姐行个方便,替小的通禀则个?”艾儿啧了一声,做个怪样,道:“去去去,公主歇下了,你以为和你这泥猴儿似的夜半三更心怀鬼胎不去睡觉反倒来羞辱人家大姑娘?”刻利乌斯笑道:“姐姐方才说公主不是遣了你来看我么?怎的这就睡了,姐姐可还没去回禀呢?”艾儿一时语塞,口中像是塞了个大石头似的,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气的小脸圆鼓鼓的。
刻利乌斯道:“我是跟姐姐打趣儿呢,姐姐别着恼。那么说是姐姐关心我了,我这儿谢过姐姐。”刻利乌斯自罚三杯,单膝跪地,又恭请了一杯。艾儿没了气儿,可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岔开话题,言道:“我说,你这猴儿心事还挺重的不是?大晚上的不睡觉,身上伤都好透了?”艾儿说的轻描淡写,但言语间难免流露出些许关切来,眉目传情,艾儿性子直来直去,倒是个实心肠,不似刻利乌斯说话没着没落,刻利乌斯看艾儿这般神情,觉得奇怪,又觉得开心,想着这姐姐人倒是好的,言辞刻薄了些,性子却可爱,比起公主那般的美人儿来,更添些娇媚。他又想起多日前艾儿少年装扮的模样,那样俊美潇洒的少年换了衣装就成了眼前的艾儿,这两个模样渐渐融合在一起,艾儿的模样在刻利乌斯心里烙的越发深了。
刻利乌斯道:“我到无碍,无非这里那里的小伤小痛,自幼摔摔打打的惯了,不过近些日子家父问我功课问的紧,腿脚活动的少,身子差了些。”艾儿回了句,嗯,也再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有顷,又是齐齐开口,刻利乌斯请艾儿先道,她红着脸颊,搓搓双手,把手掌朝着火炉伸出去,脸颊上映着霞云一般的火光与淡淡的阴影,犹抱琵琶半遮面,刻利乌斯看的出神了。半晌,她道:“你找公主有什么事?”刻利乌斯道:“事关重大,我想亲自禀明公主,姐姐莫怪。”艾儿抬眼看向刻利乌斯,那表情一眼就看出来,他还是要回了公主的好意。虽说公主下旨晋升,终归还是得看刻利乌斯的意思,他若真是宁死不从,公主也不能奈他何,来日追究到底,知道是为了自己,艾儿无从开脱。
艾儿娇滴滴的瞧着刻利乌斯,言语间带些失落的细声道:“你呀,那样好的福气给你,你偏是不要?”刻利乌斯被她这么看着,心肠也软了,但一码归一码,这事儿没有余地。见不到艾儿了固然可惜,然此为人生大计,牵系着索萨尼亚一脉的身家性命,他只好把话说绝了,道:“唉!姐姐既知我心,我也不做辩白,公主破格册我,我受之不恭,受之有愧,后又提我为亲兵做剑术教习,我更是惶恐,自知不够格,早晚丢人现眼,不如趁早少给自己惹些麻烦。再者,家父年事已高,长兄欧克托不日又要入赘帕法索罗斯,小妹拉米亚尚且年幼,不能主事,每逢祭日还要奉神,姐姐若是好心,也请姐姐帮我说两句,我刻利乌斯何德何能在公主面前卖弄?还是放我在索萨尼亚奉公,来日定为了我大该隐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刻利乌斯这一番话语说的赤诚,艾儿这下有些无地自容了,心下骂自己不老成,给公主添了麻烦又来给全无干系的索萨尼亚一族添麻烦,这下进退两难。想公主是什么身份?头天说了要收刻利乌斯为教习,隔天就收回成命,这样兴师动众的,还不落下话把?公主颜面扫地,索萨尼亚也给人说成是抗旨不尊的叛逆之徒,如何是好?如何使得?艾儿真恨不得挖个洞就钻进去一辈子不出来,泥封目,土塞耳,做个不听不看不闻不问的草根罢了。
刻利乌斯怕艾儿会错了意,忙追道:“可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我……”艾儿摆手,说道:“你倒没错,我错了,错大了哇!”说完,哗啦一下哭了出来,刻利乌斯哄小妹倒是没什么,这艾儿到底不是自家人,上手也不是,不管不问也不是。再这么哭下去,早晚把城里所有人都弄醒了,他撕下衣服上最软的一块递上去,艾儿也不接,他道:“好姐姐,我这儿给你赔不是,我嘴碎,我嘴贱,姐姐你就别哭啦,我这儿,我这儿……唉!”他暗自道一声,罢了,快些把人哄好了才是正理儿,男子汉大丈夫,此时不折腰更待何时?
见他跳起身来,大喝一声,吓得艾儿一个机灵,他下盘扎马,手指天穹,眼观宇宙,道:“今儿个不瞒诸位,俺风里来雨里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大智若愚弗拉维欧就是再下!”言罢,摆个亮相,龇牙咧嘴做鬼脸,演的是马戏班子里最受欢迎的宫廷小丑角色弗拉维欧。刻利乌斯没出过索萨尼亚,最大乐趣就是看外地来的马戏班子,这弗拉维欧看了也不知多少回了,没想到今儿个在这派上用场。他也没心思多想,变着花样儿的逗艾儿高兴,一来二去的,艾儿破涕为笑,左脚发力,踢在刻利乌斯小腿上,刻利乌斯痛的哎哟一声弯下腰来,她顺势又照着他后脑勺一巴掌,带着哭腔言道:“数你花花肠子最多,真真讨厌,我怎的看上你这样个浪子啦!”
刻利乌斯听罢一愣,跌坐在椅子上。艾儿抹一把眼泪,大大咧咧的道:“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不装乖的,不错,我就是老早瞧上你了,谁知你……”刻利乌斯生怕听错了,会错了意,道:“姐姐这话说的可让我糊涂了。”艾儿嗔怪道:“啐,你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倒是舒坦,到底还是不知我心意。”
刻利乌斯心说好个捉摸不透的,但不知哪句为真,哪句为假。若要说起来,他是宁愿相信艾儿姑娘所言句句为实。这人生一十八年,虽仍是年轻,婚配之事也从未上过心,有朝一日得一心意相通之玉人儿,谁说不是人生一大快哉也?初回相见比武时不知艾儿是女扮男装,今日得知,真叫缘分难预料,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他想着姑且探上一探,倘若艾儿所言不假,到那时自有道理,他问道:“姐姐,哦,呸,瞧我,艾儿姑娘,这……我却不是信不过姑娘,只是瞧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姑娘瞧上我了,我也糊涂的很,姑娘说的可是真心实意?”艾儿言道:“哪个说话有假,哪个生娃娃不长……呀呀呸,是是是,我就是相中你了,那日咱俩在城下比武的时候我就相中你了,你功夫不行,可人倒是实心眼,长得么也有模有样的,原是我不老成,仗着公主宠我,这才闹了这么一出,你瞧,就你这本是的,一辈子也爬不上公主身边去,若不是公主觉得你前程太低,把我贸然许配给你往后怕我过的不痛快,这才破格提了你,将来也好风风光光的把我嫁出去!”
呜呼呀!刻利乌斯一拍脑门,不料想居然是这么一回事!这艾儿姑娘原是钟情于我,我这活兽全然不知,还在这演什么小丑,真真罪过。可话说回来了,自己的身世是那样的,一则不想连累艾儿姑娘,二则也怕来日生事端,还是不能应允,可自己也确对艾儿姑娘有些情意,这又如何开销呢?
艾儿看着刻利乌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者,心下顿生不快,这不一鼻子撞墙上了么?她也是个面嫩之人,将自己是和盘托出了,连公主尊驾也给拉下了马,前进不得,后退无路,没由来的怨气便是生出来了。她跳起身来,也顾不上酒壶烫,对着壶嘴儿就是三大口酒,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若是胆气本就旺壮之人,三口暖酒入喉,还不开天辟地去者?瞧她玉手捻着壶颈,桃花凤眼望着刻利乌斯,手往上那么一提,刻利乌斯的脑袋就如猫儿似的跟着看去了,她再那么嘿嘿一笑,道了声好,又道:“你是个孝顺的,咱是个莽撞的,哈哈!”跟着,手一松酒壶朝地下去了。刻利乌斯忙伸手去接,不想掌心正捏住了壶底温着那面,烫如滚手山芋,但叫一声好烫!手一哆嗦,酒壶又给抛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滚儿,撒了一圈酒,郑重其事摔落在地。尘土,美酒,铁片,与空气打作一团,四下炸裂开来,门外守卫闻声而至,刻利乌斯斜眼旁观,吓得小卫士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开拔了。这时候,艾儿鬼魅一笑道:“这酒敬你罢了!权当我今儿个放了些个……呸呸,你当我什么也没说,这样好的福气给你你要不得,纵是旁人要得,往后姑娘我再缠着你,我就是这个!”她挑起一根小指,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刻利乌斯尚且愣在远处。她一出门撞见了在偷听的小卫士,怒骂一声好畜生!那小卫士来不及跑,给她一拳打在肚子上,身子僵直一抽就昏倒在地,她自仰天大笑三声,真若疯癫了一般,言道:“哥哥呀哥哥,你做你的好儿子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