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利乌斯窝坐在椅子上,手搓着被打的红肿的脸颊,这才想起来俄琉斯还不曾说过自己是怎样侥幸逃生的,顿觉自己行事鲁莽,昏了头脑,说话也不着边际,便低声道:“父亲莫怪,儿子也是一时糊涂才说这样的话,只是不知,儿子是怎么逃出来的呢……”俄琉斯重新落座,一坐下便是一声长叹,老泪纵横,说话语不成声,他道:“我和你母,是拿自己的儿子换了你,如今,我那儿子怕是早已惨死,可怜他才将将学会走路,便要……”
一提此事,犹如五雷轰顶,刻利乌斯不知自己的衣食无忧居然是靠俄琉斯亲生儿子的性命换来的,他登时便悔得肠子都青了,埋怨自己行事不端,为人不淑,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抖着声音道:“儿子,儿子不知此事,如今儿子已经成年,若是父亲惦念我那兄弟多年前的命,儿子愿意一命偿一命,往后我就是您那死去的儿子,我……我便是您的亲生!”俄琉斯摇摇头摆手,用力眨眨眼,双手扶着刻利乌斯起身,两人拉着手,一阵亲昵,俄琉斯道:“罢了罢了,你有这心,也算我和你母没有白疼你。”刻利乌斯没有二话,自此认定要一辈子对俄琉斯和皮辛垭好,再不去想报仇一事。
夜愈发深沉,领地里沉寂如斯,雪后的世界一派岑寂,仿佛回到上古年代天地初开之时。屋里几盏明灯,几杯好酒,一对父子,两颗滚热的心。俄琉斯望着刻利乌斯,不免想起十数年前自己那才会走路的孩子,想起年轻的皮辛垭整夜整夜的掉眼泪,想起年幼的欧克托为了弟弟伤心不已。人在世间,身不由己。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谁人能为自己而活呢?
俄琉斯从不怨刻利乌斯和其父阿列西奥,功臣,英雄,朋友,恩人,就算不为了这些个头衔,俄琉斯也定然会相助于阿列西奥,义与不义,便是这一念之间。
俄琉斯道:“多年前,你生父和提卡洛斯领的贵族联军一道平了当地阿卡贾巴遗民的叛乱,立了一大功,晋了一等大公,其上只有亲王与皇爵,再便是皇家,若是皇家后继无人,从亲王一阶其上的都可继承大统,你生父他这位置不知让多少人夜不能寐,可他是英雄,从来不是个急功近利喜好功名利禄的人。你母有了你,你父谨慎,本不想被外人得知自己有一子,却被接生的妇人说漏了嘴,他这大英雄的儿子一落地就备受瞩目,然祸从墙头起,有你在,那些个弄臣和国王更是觉得他不除不行,国王贵为天家一脉,白手套上沾不得血腥,不过是默许了马尔库克斯他们那一计罢了。事发以前,你父偷偷找到我,觉得不日要有变故,与我商量对策,他和你母本想说找个近些日子死了的婴儿,就说你已经得病夭亡,我却觉得不妥,若是有一天他和卡西多出了什么事,孩子被查出来还活着一定会落井下石,如此,我便与你母皮辛垭商量过后,把我们刚出世的儿子送去给了你生父,把你接回来了,若是大家都相安无事,那么风波一过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回来,若是真像你生父预想那样出了事,也好给你家留下一脉,嗳,不成想,你生父他真的出了事,这也是天命,无可奈何!可叹你父除恶扬善,怎的落个这样下场?那以后,我和你母皮辛垭便将你视如己出,就把你当做我们的儿子来养着,你大哥知道实情,也是一路照顾你。你长大了,你又是金发,我们一家是红发,我怕你起疑心,教你大哥在领地上下散了些消息,就说你是我的私生子,宁肯给人认作私生子窝囊些,也别教人知道你是阿列西奥和卡西多的后人。可别怨我看你看的紧,实是怕你出了意外,更是不想你步你父亲的后尘,不想你习武,好生过日子要紧,为父不怕你没有出息,不怕你纸醉金迷,倒是怕你太有出息……你大哥也是为了保全你,入了帕法索罗斯,将来要做帕法索罗斯的领主,你便继承我的领地,等你有了这块地盘,有了自己的附庸,来日就算谁加害于你,你和你大哥联手,还有招架之力,到那时,才算是报了你父的救命之恩!”
刻利乌斯沉吟良久,一字一句的想,想自己还不记事情的时候,生父生母和养父养母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从来就不是刻利乌斯,也不是阿尔忒乌斯,谁也不是,他是这两个人的替身,他既是阿尔忒乌斯的影子,又是刻利乌斯的影子,他一个人必须要活出两条命。现下,他的身世之谜已豁然开朗,他便不得不如此,为了生父母,也为了养父母俄琉斯和皮辛垭,还有大哥欧克托,以及那早早过身的小兄弟。保全自己,便是保全了索萨尼亚一脉,更是保全了这世间的道义,自己活下去,便是对国王弄臣最有力的复仇。
明白了这样道理,这一夜间,刻利乌斯似是长了十岁,一下子老了,他想,是那死去的刻利乌斯的十八年落在了自己身上。
说明了实情,俄琉斯便问他道:“往后你若想叫你的本名也好,我对外知会就说是你入了圣灵教会受洗,换了洗礼名,你怎么样想?”
刻利乌斯说不必如此,沉稳道:“往后我还是您和母亲的儿子,一切照旧,何苦节外生枝呢?”俄琉斯道:“也好,只是你堂堂英雄之子,忠良之后,直到我退位前,都要委屈你了。”刻利乌斯道:“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本就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为了我好才护着我,谈合委屈?原是我不懂事,散漫惯了,把事情做差,似我这样的混账玩意儿怎配谈什么委屈呢?伺候公主一事更是痴心妄想,今日行了大运,明日公主就得知道我是怎样的,还不如一早不去惹这麻烦,父亲放心,今日天色已晚,想着公主已然安歇了,儿子明日一早便去亲口回了公主,定是把这事圆过去,您和母亲大可放宽心了。”
这一夜,刻利乌斯注定难眠,他辗转反侧,里欧几次进来问,他都只说是先前和公主比武伤了,这儿那儿的疼不好睡觉,教里欧拿了镇痛的草药和安眠的焚香进来,哄着他去歇息了。刻利乌斯找了只小金钵,对着月光磨着草药,这当口似是天地间真真只他一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原先听人言讲,权杖骑士团团长阿列西奥功高盖主故而结党营私通敌卖国,实则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而自己正是这一英雄的后裔,且是唯一的后裔,往后该怎样取舍,怎样过活,真是教人心神不宁。所谓不知者无畏,怕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不知这事还好,一旦得知就忧心忡忡,一个人身上肩负着一家子人的性命,怎是一个少年郎所能负担之职责呢?左思右想,更是全无困意,眼看药草给磨成稀碎不能外敷了,他喟叹一声,道了句天妒英才,埋怨起圣灵来,言道:“想我生父一生克己奉公,为你这神老官儿也算是尽心尽力,你怎的不助英雄偏偏去助奸臣狗熊?你这神老官儿真是不讲道理,我吃你块面包算是轻的,也就是小妹不知道,若是知道,绝不让我那好妹妹去伺候你这样的糊涂蛋……”
值此夜深人静,耳畔却传来簌簌声,刻利乌斯当下警觉起来。声音不大,像是布料摩擦和鞋底走在门外廊下的声音。他缓缓起身,故意不作出声响,摸到枕头边,抽出放在枕畔的佩剑,再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片破布头也似的玩意儿顺着门底下缝儿给投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刻利乌斯三步并两步,抢到门边,大叫一声:“贼寇有种休要逃!”跟着追了出去,果见一个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听完父亲讲述了自己身世,正是惊魂未定。
一路追到正厅,那人往公主歇息的偏殿去了,刻利乌斯暗叫不妙!想着若是此人与公主是一伙子的,亦或者以公主性命相要挟,那时节岂是一个脑袋就能打的住的么?不由得加快步伐,双腿开拔,几个大步流星,手作剑指,骂道:“让你祖爷爷看看你是哪里来的好孙儿!”说罢,下盘发力,一个猛子将那人扑倒在地。还不等刻利乌斯细看贼寇模样就被其人一个金蝉脱壳挣了开,跟着一记扫堂腿,正中刻利乌斯左脸,力道之足,劲头之大,刻利乌斯惨叫一声便飞了出去!刻利乌斯这才定睛瞧见,来人居然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艾儿!瞧她一身也是贴体的睡裙,披了个短披肩,在这雪月交辉的清冷一夜里,肤若凝脂,面似春桃,好个天女一般的模样。她扯着自己的披肩,脸颊羞红,手一指,大声责道:“呸,好你个浪荡轻薄的臭猴儿,你欺辱与我,我定是,定是不与你干休!女儿家的身子岂是你,你,你……”许是话太难听,艾儿自己也说不出口,刻利乌斯赶紧给自己开脱道:“好姐姐,你这样夜深在我房前作甚么?我只当是来了贼人,这才有些轻慢于你了,艾儿姐姐莫要怪罪!”艾儿凑近了些道:“呀呀呸,休要在这花言巧语的,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乃是大罪?我真看走眼了,不想你是个这样的东西!”
艾儿再啐一口,转身便要离去,刻利乌斯生来面嫩,脸颊一热,抢上前去挡住艾儿去路,行一大礼,道:“好姑娘,好姐姐,我当真不知是姐姐您大驾,您到了那就是公主到了,我瞧见您那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不教您打我这一顿,只当是在梦里,不然哪儿来的这天女仙子?却不知正是艾儿姐姐您,得嘞,您就恕了我这一回,可别叫公主知道了,小的我面上无光不说,免不了打个皮开肉绽又送去边境充军,嗳,只是苦了我那妹儿……”
刻利乌斯越说越离谱,艾儿听了掩面嘻嘻一笑,嗔怪着锤了他一拳,翻个白眼,刻利乌斯知道这事儿算是运气好,就这么过去了。艾儿清清嗓子道:“行啦,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别拘着,起来说话。”刻利乌斯听罢长舒一口气,才敢抬头观看,瞧着艾儿,心里竟蓦地发暖,她眼里好像有什么似的,一抓就给刻利乌斯抓牢了。艾儿又何尝不是?她看着刻利乌斯,这才眼里直放暖光,两人这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霎时又是风花雪月,又是瓜田李下,想了东就顾不上西,想了西又舍不得东,艾儿也不动,刻利乌斯也不动。若不是两人给冷风一吹,还真当是到了百花齐放夜来含香的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