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利乌斯略显不解,摇头道:“同样?还请先生明示。”工匠道:“当年令尊令堂大人与老夫都是年轻气盛,只见此神兵锋利无比,任凭何等兵器盔甲都难以抵挡,却将这剑的预示视而不见。”刻利乌斯听了更加疑惑,他问道:“一柄剑而已,何谓预示?这真教我糊涂了......”
那匠人示意刻利乌斯落座,他才缓缓道:“一柄好剑,需以千锤百炼之精钢为骨,金石为辅,用水需是白石领地万年雪山之雪水与露水,火要文武并济,时刚时柔,用坎德欧领地之乌炭最佳......此般种种缺一不可,更要吸天地日月之精华灵气,天气,温度,也要斤斤计较。不仅如此,自我师父一辈至今,但凡要铸就神剑,还有顺应天时,即为圣灵圣意,便是星象。”
刻利乌斯哪里懂得铸剑的讲究?他听得云山雾绕,只能暂且听之,点点头示意,那匠人便继续言道:“这剑虽是由我铸就,却并非我之物,剑会随着剑主人之秉性成型,我不过将之犹如掘土一般挖掘出来罢了。一柄剑一旦成型,剑主人的命运便也随之显露出来。当年老夫给令尊令堂大人铸剑时,星象极好,此乃天意,昭示令尊令堂大人将来拜相封侯,一帆风顺。谁料想就在大功告成前一日,天象突变,有一异星突起,祥瑞之兆突成凶相。只可惜,我师父便教导我,知天易逆天难,果不其然,那剑正如今日公子手中剑一般,大有凶恶之相,却是天下无二之宝剑。用此剑之人,必定是万里挑一的英雄,却无有善终。”
这时,刻利乌斯才听出他所说的究竟是何含义。他端凝着这柄剑,喉头一哽,眼前一黑,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好像给人当头一棒也似的。他问道:“听先生此言,莫非......”那匠人颔首,沉声言道:“铸就此剑时的天相极其平和,无有大富大贵,却是波澜不惊,昭示着公子将来虽无有称王称帝之大成就,却也无有与之相应的大险恶。便是昨日,老夫夤夜铸剑时,东北方有一灾星升起,正是公子此去东征之路的方向,灾星之轨迹,预示着这一番东征路上,公子要遇到十分凶险之事,甚至可能危及性命,且这灾星不是旁人,乃是公子身边极为亲近之人。若是度不过此劫,公子将来的命运不堪设想......”
他住了口,很是担忧的注视着刻利乌斯,刻利乌斯问道:“我若不去呢?”匠人道:“就算公子不去东征,这灾星已然升起,恐怕是难以避免。”刻利乌斯又问道:“那我夫人命运如何......她......”刻利乌斯本想问的是,那灾星难不成是她夫人艾尔莉雅?可他不愿那么想,连问都不想去问。
那匠人道:“这也是老夫担心之事,预兆之中,尊夫人之主星与公子之星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然也是东方,又有另一颗星升起,与之相呼应,这......老夫也难以开解,却是恐怕尊夫人与公子有要分离之相,但尊夫人之命运公子不必堪忧,她不似公子之天相,与公子分离后,颇有要居于人上人之相。”
刻利乌斯只得苦苦一笑,心中满是感慨,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俄琉斯素来不信所谓星象命理这等虚无缥缈之物,故而他城中并不像别家领主一样养着成群的占卜师。刻利乌斯是他抚养成人,他读了许多书,自然对星象学说也是将信将疑。就算是今日,听见这工匠所说,他也并不全信。但看着那柄宝剑,却着实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再一次将那柄剑拿在手中端详起来,将之搭在手臂上观看刃口,果然得见细细青烟迷雾一般若有似无的寒气凛凛而出。他心道,常言人算不如天算,我在此想些什么都是徒劳无益。再者说来,听他言下之意,我命中劫数发在东征路上,却并非无可逃脱,且姐姐她要是无事,那我也无甚牵挂。既然这是圣灵之意,是我必遇之劫,我只有以我之全力来活,不负我身边之人。
这时节,那匠人又道:“老夫对公子说这些话,非是要给公子的志气浇冷水。咱们殿下此去东征,是为光复咱们亚兰人和圣灵之圣地,可谓师出有名,自当有圣灵加护。只是令尊令堂大人已然去了,今日我再有机会伺候骑士团一脉,必然是盼着公子能平安无虞。虽说圣灵之意不可违逆,但人各有各的活法,中原国人有句俗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切尚未发生,公子但须小心,却也不要过于担忧,只会使心烦之事更加烦闷不堪,说不定祸从此烦躁而发也尚未可知。”
刻利乌斯将剑收入剑鞘,佩在腰间,行了一礼道:“先生这一番话,晚辈谨记了。”那工匠也回礼道:“公子是当世英雄,老夫三生有幸,得以替权杖骑士团与圣女一脉铸剑,天下万物,世间常理,一切皆有圣灵安排,愿圣灵与公子同在。”
从那匠人的住处出来以后,他手握在配重的黑曜石之上,感受着自掌心而来的那隐隐的寒意。他稍稍运气,调整呼吸,似乎觉得那寒意之中所包含的不快和凶恶也并不是那样难以忍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平静与释然。他对天地的看法都更达观了。人之所以战战兢兢的活着,或许正是因为不知自己何时会遭遇不幸。不错,他想,从此我不必战战兢兢,只因我知晓了我生命之中必然要遭受的苦难,那苦难就在前方,无论我如何去活,那灾星有也好,没有也罢,总是在那里的。既如此,我何不痛痛快快的活着?
他这样一想,身心都爽快了许多。他心下想道,我从小便想要做个侠客,不是一般的江湖小侠,而是大侠,豪侠。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今日咱就要做个侠客了。这样说来,此番东征便又多了一层意味在其中。他固然担心他妻子艾尔莉雅,但他已然对自己的性命看的不那样重了。光复该隐之基业,于他来说,仍是一文不值,但为天下万民之生计而奋勇杀敌,这才是侠者该做的事。
话虽如此,刻利乌斯却并不准备将这件事说与艾尔莉雅知道。要说这世界上还有谁担心他的安危,那就一定是艾尔莉雅。如若她知晓了这所谓天相之预言,岂非要担心的夜夜睡不着觉?刻利乌斯以为,他的这个好夫人,好姐姐,因为他的缘故,已然吃尽了苦头。从前,她全心全意的对待刻利乌斯,一门心思的隐忍,刻利乌斯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使她白白遭受那许多近在咫尺的相思之苦。后来,又是因为他的身世,艾尔莉雅不得不陪着他四处奔走。二人生活并未过了多久,又遇到了一个前来催命收债的加西亚公主。
他回到屋中,将正在看书的艾尔莉雅抱了起来,两人好一阵亲昵,直到艾尔莉雅都有些不好意思,将他轻轻推了开,娇嗔起来:“咱们成亲这么多年,我这张脸,你还没有看够么?”刻利乌斯却把她抱得更紧些,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回道:“倘若我这双眼睛小的如同针眼儿那样,只能放得下一个人,我定然是把姐姐放在里面,只有姐姐才能让我每日里看着都觉得痛快,还不厌烦。若我以后只能做同一个梦,那梦也一定是和姐姐成亲的梦......”艾尔莉雅笑道:“啐!你真真不老成,今天怎的这样来逗我?许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罢!”刻利乌斯又道:“着哇,我真是亏了心,竟然有一炷香的功夫没有在想着姐姐了,我......我啊我,真是不成啦!”
刻利乌斯心想,我若当真要死在此一番东去的路上,那么余下这段日子就是我与姐姐能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我当然不能要姐姐知晓这件事情,我自己也不想那样无谓无趣的担心这种尚未可知的事情。只不过,若非今日这番顿悟,我也从未想过自己究竟亏欠姐姐多少时光。她待我那样的好,我却只会用些顽童似的小聪明来逗她开心。她总是那样在意我,吃穿度用,哪一样都是她在操持。说什么做大侠,就连自己的枕边人都照拂不来,谈何为国为民?当真令人贻笑大方!
他左右一想,答应公主的事不好反悔,再者说来,也总还是要为将来做些打算。就算不论这些,就是为了天下百姓,这斯基兰也是非除了不可。他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强买强卖不是一日两日,当年坑害白头鹰老爷说不定就有他一份。我已然让他多活了这么多年,是时候送这厮去圣灵面前好生醒悟一番,接受审判了。
既如此,他大致盘算了从此东去索萨尼亚一地所需要的时间,照着地图研究了一两日的时间,修书一封,约定了在索萨尼亚领地何处汇合,这一夜便带着艾尔莉雅两人偷偷溜了出去。他二人的画像已然贴满了新月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就连天上的那美人手中扇一般缺了一块的白月也在注视着他二人。他对艾尔莉雅道:“咱们从此以后做一对儿快活侠侣,名声越大,越有意思,一路东去,吃遍天下美食,尝遍天下美酒,赏尽天下美景,岂不快哉?”
曾几何时,遭人追杀追捕是他们二人最为发愁的一件事情,现如今,这等麻烦事烦心事竟成了他二人的快活和刺激。两人一路躲避着帝国和公国的追捕,一路沿着西南领地最为壮美的一条路径向东而行。有时披星戴月,有时追日而行,几时走,几时停,全凭二人心情决定。在这路上,他二人若是遇见不平事,不管对手是帝国公国,还是地痞恶霸,都是绝不姑息,当真成了侠侣一对,名声远扬。追捕他二人的画像越多,他二人就越快活,给他二人送上公堂和圣灵跟前的恶人数不胜数,追捕画像上罗列的罪名也是越来越多,他二人却从未像这一段时日以来这样的没有负担,只去享乐,都好像年轻了许多。
待得他二人终于到达约定好的索萨尼亚领地赫提农城时,这对侠侣的名声早已传遍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一提起阿尔忒乌斯与艾儿,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城中旅店掌柜一见是他二人来了,二话不说将他二人请去上房,不要店钱,还奉上好吃好喝。他二人可谓过足了侠侣之瘾。也是他们住进店中的这一日午后,他二人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看着街景,一行人鬼鬼祟祟的找到店前,刻利乌斯略作苦笑,心道,我与姐姐的快活日子这便要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