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那一场与法家势力的战斗,以彻底的悲剧告终。
墨门面临了创立以来的最大灾难和危机。
众多的牺牲虽然积蓄了强大的精神感召力,却也让墨门后学从此走上了一条更为激进的道路。痛定思痛,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周旋在列国的王公贵族间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伴随着矩子的陨落,围绕着墨门的未来以及如何救世的主张,墨者之间开始出现了深刻的意见分歧,甚至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墨门第一次分裂为三个不同的派系。
公元前386年,时人誉为“海王之国”的齐国。
大夫田和放逐齐康公于临海的海岛上,田和取代姜姓吕氏自立为国君,仍沿用齐国名号,史称“田齐”。此后不久,周安王正式册命田和为齐侯,自此田氏在形式上取得了统治的合法地位。
此后在齐国,以相夫子为首的齐地墨者,形成了一个以学者辩论游说为主的门派,他们认为一切战争皆为不义,反对使用任何形式的暴力,甚至包括起义,而是主张用和平的方式去实现墨家的兼爱思想。齐地墨者周游于列国王侯公卿之间,积极干预庙堂政治,希望能用柔和的方式去获得和平。同时,在海洋文化和商业极其发达的齐地,齐地墨者也积极参与到了经济活动和商业实践中,践行“兼相爱,交相利”的墨者信条。
而在远离中土的寂静西方,那片本来就蔑视周礼的蛮夷之地上,另一股狂热的力量正在潜滋暗长。
公元前380年,秦国。
墨门一百八十三壮士阳城殉义次年,秦献公五年。
其时,秦国百废待举,政治凋敝。
十六岁少年嬴连蒙受莫大的国耻与国难――秦国国防上最险要的地区竟变成魏国的西河郡。另方面,他流亡几近三十年间,目睹魏国变法的成就,这对他精神上的启发和刺激,自不待言。继位之后,秦献公深知,要抵御外侮,莫先于巩固城防。要巩固城防,莫先于征募守御之人。而不久之后,阳城殉义之事,让这弱国之君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
与此同时,墨者开始发现,“上同而不下比”的信条和规矩,无一不与秦国图强的愿望与步骤同轨合拍。相里勤率领的墨者们对中原乱世已经心灰意冷,宁愿背井离乡,从商於深入秦地。而由于此前饱受多年流亡生涯的苦痛和墨者集体殉义的道德感召,献公也对入秦的墨者寄予了厚望和充分的信任,以至于墨者几乎成为了塑造秦军的全能干部和严格纪律的执行者。
在文化迥异、民风淳朴的秦人身上,墨者们似乎也看到了一种希望,和创造理想社会的一种可能。既然墨门已经建立了一整套“矩子”领导下的严密组织,那就按照墨者的信条,去打碎水深火热的黑暗,建造出一个理想新世界吧!
于是,帮助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再度变得强大,完成一统天下的历史使命,终结这数百年的乱世,成为了秦地墨者毕生为之奋斗的伟大理想。
公元前362年,年仅二十一岁的秦孝公继位。次年颁布了“求贤令”,招纳有才能的人为秦国的改革献计献策,商鞅等法家人物离开中原,投奔秦国。墨门与法家的理念实践,在秦地交汇在了一起。
两年后,秦孝公任命商鞅在秦国国内颁布《垦草令》,作为全面变法的序幕。主要内容有:刺激农业生产,抑制商业发展,重塑社会价值观,提高农业的社会认知度,削弱贵族、官吏的特权,让国内贵族加入到农业生产中,实行统一的税租制度以及其他措施。
在残酷镇压了国内的反对者后,秦国开始走上了富国强兵的道路,变成一部强大的耕战机器。
公元前337年,秦惠文王继承了秦孝公的君位。
此时经过了二十年的变法,秦国已经崛起,但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百姓却不能自由迁徙,读书求学,或从事商业活动。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为政府耕田,或是在战争中砍下敌军血淋淋的脑袋,来换取军功,获得奖赏。
商鞅制定的秦律之中规定,秦国的士兵只要斩获敌人一个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田宅一处和仆人数个。斩杀的首级越多,获得的爵位就越高。在这样的利益驱使下,秦国的士兵像疯狗一样互相争夺敌人的脑袋,甚至会为一个敌人的首级在战场上蓄意谋杀战友。攻打邢丘的战斗中,士兵甲斩首了敌人一个首级,士兵乙企图杀死士兵甲,据首级为己有,却被第三个士兵发现,图谋不轨的士兵乙当场被捉拿归案,并被进行了审判。
虽然秦墨试图将墨门组织内部实行的原则扩展到整个社会,但这部耕战机器既然已经开动,便会自行其是地开始加速运转,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终于,这部耕战机器开始意识到了墨门的信条和组织规则对其造成的潜在威胁。在跨过某一个历史时点之后,墨门开始陷入了被绞杀的境地。
当其时,墨门矩子腹?的儿子杀了人。这个消息震惊了秦国朝堂,也震惊了墨门和矩子腹?本人。
朝堂上,秦惠王与腹?之间,有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
秦惠王冷然道:“夫子年事已高,也没有别的儿子,寡人已经命令官吏不杀他了。夫子在这件事情上……要听寡人的。”
此时,秦王开始忌惮墨家严密的内部组织纪律和矩子在墨门的巨大权威。不难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看似是外示恩恤,实则是内逞君威。
此时的秦国,已经不是昔年积贫积弱的边缘小国,而早已是有实力问鼎中原的强大霸主。这个庞大的机器内,不允许存在一个思想和行为上的异端组织。秦王想知道,墨门这个已经日益壮大的组织体系能否为己所用,还是会养虎为患,变成这架耕战机器的敌人。
他需要的,是确立自己超然于法度规则之外的绝对权威。
蒙国君开恩免罪,儿子有幸不死,做父亲的岂不是应该感恩戴德?
然而腹?却并不领情。
绵长的沉默之后,腹?终于艰难开口,回答说:“墨者之法有规定,杀人的人要处死,伤害人的人要受刑。这是为了禁绝杀人伤人。而禁绝杀人伤人,是为了天下的大义。君王虽然为这件事对我加以照顾,让官吏不杀他,我却不能只顾私情,而不管我儿子杀人的事,不能不去践行墨者之法。所以……我请大王还是依照法律,把我的儿子处死吧……”
秦王没有再说什么,但此后,墨者开始被秦王有意冷落雪藏。
当其时,中原的士人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遥远的西方,那个已经强大到无法忽视的国度。大批满怀理想热情的墨者也源源不断从东方赶来。但秦王采取了一概避而不见的态度。
墨者田鸠在秦国逗留了三年都没能见上秦王一面。试图维护墨门组织的墨者也渐渐被筛选清除,只剩下少数长于实践,注重科技研究和军事技术的墨者留了下来,得到重用。然而,墨者可以个人身份担任官职,成为家臣,矩子却不能在实行“墨者之法”的情况下维持墨门的独立运作。仕秦的墨者不再是一个游走于列国,游离于王权统治之外的独立组织,而是被彻底打散后,按照每个人各自的技能专长分配到了秦国官僚机构中的不同部门,被耕战机器汲取利用,成为其中的零部件。
一个个的墨者被这架机器吞噬,融为一体,其地位和功用越来越边缘化,根本无法抗拒个体消融于统一集权的洪流,自始至终不能也不容逃脱。一个更为强大的组织机器无情地碾碎了墨门原有的组织体系,以及构建这一组织体系的价值观。
秦制的建立,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实现了墨家尚同的理想,可是,支撑起这个制度背后的“兼爱”伦理观念却被弃如敝履,并未实现。血缘宗法组织被拆散,每个人被编伍制度和严刑酷法束缚在土地上,如果只是偷了不到价值一钱的桑叶,就要被强制劳役一个月。而在思想行为上,则处于连坐制度的严格控制。邻里之间互相告密,仇恨和恐惧蔓延。此时,秦国的统治者已经不屑一顾墨子尚同的伦理标准。墨者的信条,再一次被统治者无情嘲弄和唾弃。
公元前316年,张仪与司马错率秦军入川,灭蜀、巴、苴三国,巴蜀之地尽归秦所有。有了这个“天下粮仓”,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钱粮和兵源,为之后吞并六国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秦军入川之时,墨门矩子祁射子入蜀,与邛人一同抗秦,浴血肉搏,奋力战死。就义之前,留下一份帛书交与邛人世代相传。墨矩匿于蜀中,不知下落。
公元前299年,楚国。
秦昭襄王约楚怀王在武关会面。楚怀王不听大臣劝告执意前往,被秦国扣留。
其时,秦国相邦张仪欺骗楚怀王,以楚国断绝齐国之交换取秦国割让六百里商於之地,怀王中计,但与齐国断交后却只得了六里地。怀王恼羞成怒,发兵攻打秦国,被魏章大破于丹阳,召集全国的部队发动进攻又再惨败于蓝田,秦国攻占了楚国八座城池。
秦昭襄王逼迫他割地保命,被楚怀王严词拒绝。之后,楚人立太子为王,是为楚顷襄王。怀王被囚期间,楚地墨者曾暗中潜入秦都咸阳,试图营救楚怀王,未遂。三年后,楚怀王忧郁成疾,命丧咸阳。秦国把遗体送还楚国之时,楚人皆悲愤不已。
墨者邓陵子成为楚地墨者的首领,此派墨者反对各国权贵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利益而发动的互相攻伐,和对别国土地的侵略战争,认为这些战争不利于百姓。但他们并未放弃以暴易暴和以战止战,而是以墨者信条为尺度,执剑行义,反抗强暴。
当秦国强大到开始侵吞六国之后,楚墨开始游走于庙堂与江湖之间,成为了抗秦的一支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