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老人睡不着。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便会起来观星。从少年时,他便养成了这一习惯。仰望浩瀚苍穹,让他深感人的卑微和伟大。
早在许多年以前,他便已知道,那些星辰的运行之中蕴含着无法窥测的奥秘和力量。彼时在昆仑墟中,他曾管窥过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天机……
“夫子,您不再歇息一下?”说话的是他的大弟子禽滑釐。
“不了……”老人摇了摇头。
这位人生轨迹和自己十分相似的弟子,早年师从孔子的弟子子夏学儒,感到困惑失望之后才来跟着自己学墨。这些年来,他已经能将夫子的学说理念精髓融会贯通,也能在艰难困苦的磨练中砥砺自己的品性人格。可以托付给他的,不仅是率领墨者守城的重任,和这一群追随着老人的墨者。如今,也到了可以将人类的未来和命运托付给他的时候了……
“夫子,你千万保重身体。今日之事,您也别太介怀。舍利逐义的人本就寥寥可数,此时也不过是去芜存菁,淘汰掉意志不坚定的人,淬炼吾辈的心志。”
禽滑釐跟随着夫子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夫子如此重情义的人,今日亲见墨门弟子走掉大半,自然心伤。墨者讲求大爱,并没有儒家尊师的诸多规矩,但他既受夫子的人格和智慧感召而来,自然将夫子视为尊长,这么些年来,夫子对自己的知遇教诲之恩,禽滑釐铭刻于心。虽然他也知道这是墨门的劫数和考验,却不忍夫子独力承受这千钧重担。
“胜绰所说的,也有他的道理……”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艰难开口。
“夫子……”禽滑釐便也默然:“若真能如此造出一个天下太平,只怕也是易碎的空中楼阁吧……”
老人缓缓点了点头。这位追随自己时间最长的弟子,此时也是头发花白了。
“禽滑釐啊,你随我来。”老人说道,便起身,向着山顶走去。此时尚未破晓,山路崎岖,禽滑釐搀扶着老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山巅,周遭静寂如亘古。
“夫子,您是想看日出?” 禽滑釐问。
“禽滑釐啊,有件东西,我想交给你。”老人在山顶站定之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玄铁打造的匣子。匣子六面皆有蝌蚪纹饰,顶盖有个机括可以打开,内部则无任何装饰。
“夫子……这是……” 禽滑釐在老人的示意下,打开了玄铁匣,青色的幽光幻化出一只三足乌。
“这是矩……”老人缓缓说道。
所谓“矩”难道不是指木工用的曲尺吗?一直一横构成直角的一种工具。禽滑釐诧异老人何以会提起这个。
“此物乃是天地之矩……”
那是在多年以前,老人还是少年时,曾与公输般一同拜在那位隐姓埋名自称是偃师的人门下。偃师尝言,早年曾任周天子之司空一职,及至暮年,则远离乱世隐居深山,潜心于各种器械技艺和自然奥秘之研究。彼时两个少年人在偃师指导下技艺日益精进,渐渐学有所成。而后有一天,偃师将一个玄铁匣授予了他,并让他从中窥见了天机……
这夜随后的时间里,老人将少年时从偃师处所学所知的一切奥秘,悉数传授给了禽滑釐……
不久之后,前往齐国的劝说行动宣告失败。
那夜过后,老人便萌生了退隐之意,将墨门的大小事务一概交予禽滑釐打理,并授予他墨门首领之职。老人设立了“矩子”之名号——矩子之意,乃是天地规则的代言人。老人也开始将墨门弟子按照自己的设想构建成一个积极入世的政治组织。下代矩子由上代矩子选拔贤者担任,代代相传。墨门子弟必须听命于矩子,为实施墨家主张舍身行义。被派往各国出仕的墨者必须推行墨家的政治主张,要向团体捐献俸禄,做到有财相分。矩子须以身作则,行超越国籍的“墨者之法”……既然大义不行,这乱世中没有理想国,那就让墨门弟子创造一个出来,结束这数百年的自相残杀。
“如今,公尚过在越国,耕柱子在楚国,管黔滶在卫国,县子硕和高何在齐国,诸君须本着墨者兼爱之大义,彼此协力,造出个和平的契机来。墨门子弟者,能谈辩的去谈辩,能说书的去说书,能从事的去从事,大义自有可成之时……”
不久之后,在禽滑釐接过了墨门的重担后,老人启程前往那传说中的昆仑墟,从此不知所踪。禽滑釐及诸多墨门弟子都欲跟随老人而去,但老人却执意独自前往。
老人走了之后,墨门经历一段时间的动荡。有一些人走,有一些人来。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禽滑釐恪守着夫子的教导,他开始带领墨者以墨门矩子的身份周游列国,继续推行夫子非攻兼爱的理想。但与此同时,那夜老人展示给他看的种种天机,却在他的心头种下了一个种子……
二十二年以后,公元前381年。
楚国阳城,墨门矩子孟胜站在城头,遥望天际的烟尘滚滚。
是时,楚王重用吴起,在楚国推行法家制度,受到了楚人的普遍不满和反抗。楚国较多保存了血缘宗族传统,最是不能忍受法家的严酷制度。楚悼王驾崩,阳城君等反抗法家政治的贵族参与攻杀吴起,箭矢误中王尸,获罪出逃。按楚国法律,伤害王之尸体属于重罪,应当株连三族。于是继位的楚王下诏收阳城君封国,此时已经兵临城下。
前往都城郢都之前,墨家矩子孟胜受阳城君所托,率墨门精锐一百八十三人守护其领地。阳城君把璜玉城符分成两半,一半自己携带,一半留给了矩子孟胜,以示共同进退之意。然而此时,阳城君却独自出逃,留下一座孤城,和一众墨家弟子。
墨门因反对严刑酷法而与阳城君联手,但从一开始,阳城君就只不过是利用了墨者言出必行这一点,将墨门当成了一股可以便捷利用的军事力量,甚至刺杀吴起之事,亦是由墨者策动。
眼下,楚王之师已兵临城下。但墨门既已允诺守城,楚王无阳城君之玉符,便不得进城。否则便是背信弃义。若是王师强行攻城,仅凭这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弟子,是绝对守不住的。
年轻的墨家矩子,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代价。
“矩子,事已至此,阳城君出逃,我等死守此城,也于事无补。”墨者徐弱劝他。
“你说的没错,但话虽如此,墨门却不能不守信。眼下,也只有守城战死这一条路了,若非如此,将来又有谁人愿意相信墨者,这会对墨门的名誉造成极大的损失…… 死只不过是行墨者之义,继续墨门之事业而已。”
孟胜知道,此时木已成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徐弱急了,一时也顾不上规矩,指着城头一袭黑衣的众墨者,哽噎着质问说:“坚持守城,结果必定是这城里的墨门弟子全军覆没,墨者就义事小,墨门若就此而绝迹,却是事大……”
孟胜叹了口气,这是最为煎熬内心的一件事。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从容应对了,此时,他也已经做好了就义的准备:“不必担心,我已将矩子之位传给在宋国的田襄子。有田襄子这样贤能的人带领墨门,何患世间再无墨者。”
听了矩子的这一番话,徐弱知道再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了。他明白矩子的苦衷,也能理解和感受到这一份舍生取义的决心。
此时,徐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流着泪肃立,向矩子和守城的诸墨者执抱拳之礼。
“夫子,就像您已经说的,就让我先死一步,在前面为大家开路吧……”
“徐弱啊,在此之前,还有一事托付,请将此墨矩交给田襄子……拜托了……”孟胜双手捧着一个玄铁匣,将之交到了徐弱手中。
落日时分,三骑快马离开了阳城,望北而去……
此时,楚国大军开始攻城。墨门矩子孟胜带着城中所余一百八十名墨者,看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楚军搭起了攻城的云梯和投石机朝城墙袭来,纷纷拔出长剑,架上连弩车,转射机……
残阳一片血红,恰如此时。
“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犹在!”其时,墨者之声势可吞山河。众人在血与火的狂热中站在城头,慷慨赴死……
不久之后。徐弱带着另外两名墨门弟子到达齐境,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了田襄子。田襄子与孟胜年龄相若,此时深受震撼,流着泪接过了徐弱递过来的墨矩。
还没等他回过神,三名墨者顾不得歇息,便又要返回阳城,追随孟胜一起赴死。田襄子心有不忍,以新任矩子的身份要求他们留下来,不要再去做无谓的牺牲。
但徐弱却只是惨然一笑,夫子守信守义,弟子自然不能苟且偷生。
他带着另外的两名墨者执意离开,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对他们来说,这并非是无谓的牺牲。而是为了那个心中的大义,那个理想之中的乐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