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二十三年。
夜色阑珊,一群身穿麻布衣衫的人,正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跋涉在荒郊野岭。
队伍的首领,是一位年逾古稀、须发花白的老人。
如今出一趟远门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他深感气力却大不如前了。
这些年来,他行走的足迹几乎遍布中原大地。
东到齐国,西到郑国、卫国,南到楚国、越国。每走一趟,都能救回不少人命。这份强烈的责任感驱策着他,至今依然奔走于列国之间。
但世道从不曾太平。
如今铁器的广泛使用,新型生产方式的普及,的确带来了生产力的巨大释放,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城市。但在繁华热闹的背后,却是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饥寒交迫,疲惫丧命都是平头百姓时刻要面临的可怕威胁,何况三百年来,大大小小的国家之间,战争从来未曾彻底停过。天子的统治分崩离析,诸侯割据一方相互征伐,战火所及之处生灵涂炭……一切似乎还会继续下去……
老人至今仍然无悔于自己的信仰和坚持,但那个理想中的世界,却与现实越来越远。他知道,已经越来越没有人听从他的政治理念和主张了。
他在混乱的国家里同他们讨论尚贤和尚同;在贫穷的国家里同他们讨论节用和节藏;在穷兵黩武的国家里同他们讨论兼爱和非攻;在淫乱无礼的国家同他们讨论尊天、事鬼;在沉湎于音乐和酒的国家里同他们讨论非乐、非命的道理。场合不同,谈论的话题也不同,对利与害的分析也根据场合的不同而阐明。但遗憾的是,王公贵族们需要的只是机关守御之术和军事组织人才,而对他兜售的思想却敬而远之。简直是买椟还珠……
目的地是齐国都城临淄。
此行亲自前往齐国的目的,是劝止项子牛讨伐鲁国。鲁国是姬姓宗邦,诸侯望国,周礼的保存者和实施者。齐国也是股肱之臣的封国,此时天子的威权已如风中残烛,若是此两国再起刀兵,势必再遭削弱,将天下推向更为混乱的境地……
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便怀着一腔理想热血,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做过许多的事情。
他说服了鲁阳文君停止攻打郑国,他南游出使卫国,向国君宣讲蓄士以备守御的理念。他去得最多的是楚国,甚至在制止楚国攻打宋国之后依然得到楚惠王的赏识,然而他既没有接受楚王赐给他的封地,也拒绝了让他留下出仕的请求。在那之后,越王赏赐的爵禄和五百里封地,他也不为所动。
他付出大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的,不过是希望自己的理念能被采纳,主张能被实行,封地与爵禄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甚至就连生死有时也可以置之度外。只是如今,他却越来越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出路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这些年来,唯一让他感到聊以**的是,追随着他的足迹,墨门子弟开始成为这乱世之中一支独立于国家之外、止战维和的军事和政治力量。就连楚国这样一个国力强盛的大国,也对墨家学派的力量有所忌惮。但一群人的作为毕竟有限,他不是没有想过去影响列国的政治,甚至也派出弟子去辅佐列国的君主,但实际的收效甚微。甚至因此变节失志的墨者,都不在少数……
此时不知为何,他竟然想起了多年以前从一位儒生那里所学的这句话:“知其不可而为之”。虽然政见立场不同,但到了这个年纪,他也终于理解了那一位夫子说出这句话时的无奈苦楚,和心有不甘。
夜色中,一只乌鸦展翅在空中盘旋,啊啊地叫着。队首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便打了个呼哨,抬起手臂让乌鸦落到自己手上。这是一种特别豢养的信鸟,用于趁着夜色传递情报。这种鸟不仅夜视甚好,而且聪明异常,懂得如何绕开守备,还能识别传讯人,只有确认安全才会下来交接情报。这些乌鸦,构筑了列国墨者之间的情报传递网络。
大汉喂了乌鸦一些吃食,从它的脚筒中取出一张帛书。而后一扬手,乌鸦振翅而起,重新隐没到黑暗之中。
“夫子,刚刚得到的消息,晋国的韩、赵、魏三家要求天子册封为诸侯之事,天子已经正式颁诏册封了……”那大汉乃是墨门大弟子禽滑釐。他递上帛书,向老人低声说道。
老人接过帛书,有些愕然,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哦,是嘛……”
又多了三个兵戎相加的诸侯国……
昔年被称为中原霸主的晋国,如今也衰微到了这种地步。赵襄子、魏桓子、韩康子三家,打败了当时势力最大的智伯瑶,接着把晋国也瓜分了。 只是没想到,如今这种叛乱行为竟然还得到了天子册封。
老人关心的并不是王公贵族们的权力斗争,他喟叹的只是又有许多人头要落地了而已。
长期的争霸战争,许多小国逐渐被大国所并吞。但与此同时,也有些原本强大的诸侯国发生了内乱分裂,大权旁落到那些原本就是王室贵族的大夫手里。为了扩大势力,贵族们积极对外扩张,战火连年不熄。既然卿大夫可以做诸侯,那么诸侯也可以称王,甚至跃跃欲试想要效法汤武鼎革天下。而他们实现野心的唯一途径,无非是毫无正义可言的战争。
百姓的穷困窘迫,源头在于肉食者们。如果可以从上到下,从三公到诸侯国的正长一律都以选当任的话,甚至连天子都在天下的贤人中选立,或许就可以结束现在的乱世了吧……
听到这个消息,老人觉得自己的努力似乎已经再没有什么意义了。三家分晋得到周天子的许可,意味着周王室的道统和礼制已经崩了,接下来的局面,势必是更为频仍的战乱攻伐。
老人觉得累了,让弟子们就地安营扎寨,待天明再继续赶路。
消息还是在队伍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不少弟子都在窃窃私语,虽然当着夫子的面不敢造次,但老人知道,人心已经浮动,怕是收不回来了。
此时他已经名满天下,慕名而来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自称为墨者,但在这些学徒中,难免有良莠不齐、见异思迁之人……
为术而来者众,为道而来者几稀。也许,已经到了不得不清理门户的时候了。
帐中,老人席地而坐,只觉得心烦意乱。突然听到帐外一阵喧哗。
掀帐进来的,是他甚为熟悉和赞许的弟子高石子。因为卫君无道,他辞掉了卫国的高官厚禄,回到了夫子身边。在高石子的身后,是另一位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弟子,如今正在齐国出仕的胜绰。
高石子向老人行过抱拳之礼,才开口说:“以前先生讲过,天下无道,仁义之士不该处在厚禄之位,卫君无道,我不愿在那里贪图俸禄和爵位,才回到了夫子身边。现在……我押着胜绰兄弟回来了,向夫子负荆请罪……”
齐国的项子牛几次三番想要侵略鲁国,老人要求胜绰制止这场不义之战。不曾想胜绰受了高官厚禄,却违背了墨者非攻的信条,主动参与到侵略战争中。老人便派了高石子前往,请项子牛将胜绰辞退。
“第三次了……项子牛侵鲁虽不是你的主意,但你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参与其中……”老人正因十分器重这位弟子,此时才会爱之深、责之切。
眼前,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倔强地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不服气是吗……”老人气得微微发抖,无奈说道。
“弟子只是觉得遗憾。”胜绰终于开口。
“遗憾什么?”老人忍不住问。
“夫子一生行义,但又有哪里真正施行了夫子的大义呢?”胜绰抬起头,眼神中有一种悲怆决绝的神色。
“大义不行,就没有大义了吗?”老人反问。
“弟子不知,弟子只知道,大义之行,天下为公,需要的是重铸九鼎,一统天下。”胜绰振振有词。
这弟子究竟不是贪慕荣华富贵,这让老人心上稍有宽慰。但那比贪慕虚荣更危险的念头,却不可不察。
“行大义,就可以杀无辜吗?”一旁的弟子高石子忍不住站出来反驳。
“你错了。杀一人而利天下,便当为之。少数人的牺牲,总好过无止境的乱世和数代人的牺牲。”胜绰反唇相讥。
“你……”老人被这一激,想说的话如鲠在喉,却是哑口无言。
“昔年汤武革命,顺应天志,但他们就不杀人了?商汤伐夏桀,武王伐商纣,最终取得战争速胜,结束乱世,换来天下大治。而夫子一昧非攻,以战为不义,却不知以战止战,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胜绰鼓起勇气,站在了昔年的恩师面前,拱手行礼后,决绝而去。
“唉,胜绰……为师难道错了吗……”
“夫子之恩,胜绰记在心中,但如夫子所言,当今天下纷乱,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天下之大,哪里无我等用武之地?孰对孰错,就让弟子以行动证明吧。”
胜绰甩下这句话,已经是反出师门。他拱手行过抱拳之礼,便转过身拂袖而去。高石子见覆水难收,难免轻叹了一口气。
老人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幕,彼时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躁小伙,拜在一位史官门下研习周礼时的情形,那时自己也算是反出了师门……
夫子之道,不一定就代表了真理。已至暮年,他甚至希望学生能胜过自己,走出一条未曾走过的路。
老人走出帐外,看了看围在外面的众弟子们。
“你们之中……谁如果认为胜绰说得对,就跟他走吧……”老人转过身,一时默然。
陆陆续续,有不少弟子立于身后,对老人行过抱拳之礼后,便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