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要从哪里着手打探老照片的事情?
童年时代,老照片,与父亲有关的人。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只在童年时代出现过的身影。二十年前,父亲的一位莫逆之交——齐庚年,我叫他庚叔叔。
我之所以会想到庚叔叔这个长辈,是因为这张照片的出现骤然唤醒了一些从前被我所忽略的记忆细节。为数不多的童年印记中,庚叔叔和他的照相馆是至今记忆犹新的存在。虽然不确定这张照片与他是否有关联,但他也许会给予我一些帮助。
只是自从离开了这座小镇之后,我与庚叔叔便断了联系。虽然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后他是否还住在镇上,但既然有了这么一个线索,我决定先去试试。
镇上的不少建筑都已经变了样,但凭着大致的方向,不难找出记忆中的场景。我在旧城的街区中穿行,绕过了几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后,来到了沿河的另一侧,过了那座石桥之后不久,应该就有一栋老式的砖木结构建筑,如果还在那里的话。
幸运的是那栋建筑还在,门上的招牌和一侧的广告虽然更破旧了,但还没拆。
“光明照相馆”,我要找的地方便是这里。
这家店的老板,便是庚叔叔。
说起来,庚叔叔与我们家的关系还颇有渊源。
四九以前,我的曾祖父是船行的管账,庚叔叔的父亲齐老爷子则以打渔为生。渔船是要问船行租的,有几次年景不好的时候,我的曾祖父曾经帮过齐老爷子,接济他们一家度过难关,所以齐老爷子一直感恩在心,也和我祖父成为了好友。
后来祖父一家落难遭批斗关牛棚的时候,反倒是多亏了齐老爷子暗中照顾。文革结束后,被打为右派的祖父获得平反,一家人得以回到小镇。父亲与庚叔叔同岁,略大几天,那时转学过来之后便与庚叔叔成了镇上唯一一所高中里的同窗。
作为一个比大多数同学都年纪小的回城子女,又是成绩拔尖的插班生,父亲自然而然地被为数不少的同学和老师孤立,甚至免不了处处被排挤欺负。而庚叔叔那时非但没有为难我父亲,甚至有好几次还帮我父亲出头。大概除了两家人的渊源之外,庚叔叔与父亲也算是意气相投,又都对种种事情有独到的看法见解,自然走得亲近,很快就成了好友。
那还是八十年代初,整个社会都洋溢着理想主义和无私无我的热情。这两个刚刚经历过文革的年青人也不例外,迫不及待地想走到时代的前沿一展才华抱负。父亲沉迷于历史国故的研究,一心要在百废俱兴的考古领域有所建树。而庚叔叔则热衷于鼓捣器械,立志要当一名攻克前沿难题让老外刮目相看的工程师,为实现四化贡献智慧。
只可惜造物弄人,人生事常不如人意。
那年高考,父亲因为政治成分的原因几乎落榜,后来幸亏有熟人举荐,加之父亲的恩师张教授爱才心切,亲自跑了几趟招生办极力保荐,几经周折后才被录取。
而庚叔叔更是命途多舛。那时不巧齐老爷子突然一病不起,折腾了大半年后撒手人寰,一家人的生计和弟弟妹妹继续读书的重担,顿时落到了庚叔叔的肩上,虽然他那时仍在竭力争取,白天拼命做工赚钱,晚上坚持熬夜补习,无奈高考前终因体力不支累倒,高烧不退去应考,终于含恨落榜。
之后,为了把读书深造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庚叔叔忍痛放弃了学业。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他自学了摄影,变卖了家里的小舢板买回个二手“海鸥205”相机帮人拍照。起初虽然没少被工商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扣过相机,后来市场经济慢慢发展起来,他也逐渐攒下了点钱,租了个地方开始定点经营。到九十年代初又买了铺面,把照相馆搬到了现在所在的这栋旧宅子,开了光明照相馆。
那个年代的不少故事,我都是后来在与长辈们的闲聊中听来的。那时我并未上心,仅仅是把这些作为怀想或者说想象父亲母亲所属那个时代的素材。但如今,我却有了全然不同的观感。这些片断,也许都是我解开疑团的钥匙。
记忆之中,那时庚叔叔与我们一家常有来往。但自从那次火灾事故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庚叔叔上门了。昨晚,端详着照片竭力搜寻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时,我突然想到,父亲出发前往那次海上考古之前的几天,庚叔叔都曾在我们家与父亲谈到深夜。手上的这张老照片,说不定那时也曾在家里出现过。而且从照片拍摄的年代看,应该也是父亲一辈年轻时候的事了,甚至可能更早。
也许能从庚叔叔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照相馆大体上仍维持了原先的样貌,只是愈加破败了一些而已。听大伯说,前些年庚叔叔似乎投资什么生意失败,并且又离了婚,此后便一蹶不振,也无多少心思打理整顿业务。而且,现在数码摄影越来越普及,小城镇人口又不断外流,平日里会到照相馆拍照的人只怕是越来越少了。眼下,也只能是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时候尚早,门面都还关着,木制的挡板一侧,倒是有个油腻腻的门铃,我心下忐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按。虽然已经七年没见,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庚叔叔应该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
连按了几次门铃之后,一个脸色憔悴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出来开了门,诧异地望着我。
时隔七年,庚叔叔自然也发福了不少,不过从他的面目轮廓,依稀还能分辨出昔年爽朗健谈的样子。只是岁月不饶人,往日里眉宇之间的那股奕奕神色,如今已经了无踪迹,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我说明了身份,似乎也唤醒了庚叔叔的昔日记忆,他表情顿时舒展开来,就像从前见到我父亲一般,拍了拍我肩膀,把我扯进他的店里。
“没想到呵,致远家的后生仔现在都这么大了。”庚叔叔有些激动和感慨:“乍一看,差点还以为是你爸终于回来了,呵呵。你跟致远年轻时候可真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不禁也有些怅然。说起来,我的样子的确与父亲比较像,就是性格比较文弱,像我母亲。
我跟着庚叔叔上了阁楼。照相馆由一栋旧式全木制的建筑改建而成,所以自然没有现代的设计那么光线通透,不过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建筑衬托上四周的墙上贴满的各种照片,虽然看起来有些残旧,倒也别有另一番格调。
店内有点逼仄,光线昏暗,我扶着墙走了一段眼睛才适应过来。环顾四周,外间是拍摄证件照的地方,摆了一台佳能EOS系列的相机,和两个闪光灯。里间以前应该是洗照片的暗房,现在看起来成了庚叔叔的住所。据我所知,离婚之后,他就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过了。
庚叔叔忙活着给我端茶倒水,让我心头不由得一热。自从父母相继离开我后,虽然大伯一家对我视如己出,但出了家门,或多或少总会遇到外人的异样眼光。这么多年来,虽然我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却未曾预期过,除了血亲之外还会有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亲切,甚至把我当作自己家人看待。
久未见面,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看起来,庚叔叔似乎也是很久没有打开过话匣子了。我找了张凳子坐下后,他一边冲着功夫茶,一边一茬接一茬地问了不少我现在的情况。
“哎,真得替你爸高兴啊,都这么大个儿子了,要不是……”庚叔叔看起来有些激动,一时自觉失言,倒是很照顾我情绪,把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讪讪地笑笑:“你看我这人不太会说话,别太在意啊。”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倒是不太介意提起这件事,何况眼下我正试图解开二十年前留下的重重谜团,见他这么说,便顺势接过话头,说明我此行的来意,想要询问当时的一些事情。
没想到,庚叔叔听我这么一问,手中的动作却为之一滞,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了望我,随即便沉默不语,神色凝重。
“我这个当长辈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当年你爸的这事……都隔了这么多年,现在再去追查,恐怕也是徒劳无功,白费心思。”
我没有接话,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诡异的照片摆到桌面上。
没想到,庚叔叔一看到这张照片,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冷峻。
“这张照片……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我把昨晚的经历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庚叔叔听完我的叙述,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窗边摸索着衣袋,抽出根烟点上,猛吸了两口。
“这张照片……我没见过。”庚叔叔只是这么说。
我见庚叔叔这样的反应,料想他应该有些什么事情瞒着不肯对我说。但我主意已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从他这里套出一些线索。我便再三恳求,希望能看在父亲的份上帮我一把,告诉我其中的来龙去脉。
但看起来庚叔叔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踱步几个来回之后,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隔了好一会,他才开口:“你这脾气,也跟你老爹一样,倔得很。不过这里面的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毕竟……致远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不应该再被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