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出减压舱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回到了三沙市的某个岛礁附近。
不久之后,大鲲号在永兴岛靠岸。大伯、向蛮子、老程和我四个人在永兴岛下了船,离开大鲲号时,我向布莱克要回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和背包,还有那把“非攻”匕首,连同父亲的研究笔记和三张旧照片。
“谢谢几位,合作愉快。”布莱克面带微笑,伸出手来,这时候又恢复了一副无良商人的嘴脸。
我没有和他握手。这时候身心俱疲,只想快点离开。
“这次项目的酬劳,已经根据协议打入了你们的账户里。”
我充耳不闻,继续走自己的路。
“年轻人,虽然我也很不喜欢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临走时,布莱克不无遗憾地说。
我依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已经够了,现在,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真相也好,真理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我们上了一架停在港口等待的黑色直升飞机离开。一个多小时后,就已经到达了三亚凤凰国际机场。正值三亚的旅游旺季,机场里熙熙攘攘都是候机的旅客。
直升飞机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机场的一个角落。之后是乘坐摆渡车返回到了候机大厅外。
此时我们几个都是一副胡子拉碴、头发油腻,皮肤黝黑粗糙的模样, 海上漂了将近三个月后,回到陆地,终于知道什么是脚踏实地的滋味。
就连头顶的阳光都格外灿烂。
在海上时,每个人的作息不是根据日出日落,而是根据潮水涨退来调整的。有时是在大中午,有时是凌晨两三点,因为在涨潮和落潮间的短暂平潮期水下的水流才最为平缓,适合水下作业。而且,在水下所能接触到的光也只有头上的探照灯照在浑浊的水体里反射出的一片昏黄。
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对我而言却恍如隔世。
“大伯……对不起,给您惹麻烦了。”我终于低下声向大伯道歉。既为自己差点连累大伯陪我葬身海底,也为在海底的时候为了救老程和若汐对大伯发飙的事。
大伯只是面带苦涩地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对大伯来说,恐怕也是人生中少有的挫败,我们几乎是被布莱克牵着走,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就连父亲二十年前费尽苦心留给我的墨矩也落入了布莱克之手。
“老陈,你现在什么打算?”向蛮子闷声抽完一根烟,把烟屁股按到垃圾桶里,才开口问。
“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布莱克那个人还是说话算话的,剩下的事情暂时不会牵涉到我们。至于其他人,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大伯把还剩大半截的烟掐灭。
“老布这一回搞得成搞不成,我心里硬是冇得一点底岸咧(没有一点把握)……你知道那些人……”向蛮子瞄了我们一眼,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便掐掉了话头。
“你呢?回长沙?”大伯又问。
“我想去趟香港,会一会那个人。”向蛮子简明扼要地交待了下一步的计划,没有明说。
“也好。”大伯点点头。
“你们两个,我先送你们回去。离开这么久,也得回去看看。”大伯转过身对我和老程说,没等我们俩同意就给我们编排好了行程。
“玄羽,去印尼前我已经跟学校打了招呼,不过这个学期你好歹还是得回去报到一下,不然毕不了业。还有你伯娘这边虽然我没说,但这么长时间,也得回去报个平安。”
“还有你小程,不要忘记你答应的事,回去跟家里人解释清楚,以后不许再这么胡闹了。”
我们两个本来心情就已经很差了,这时又被训得灰头土脸,完全不想搭话。虽然我理解大伯的一片苦心,但我大学都快毕业了,总不愿被当成个小学生一样管着。
“行了行了,我心里有数。”我敷衍过去。被大伯这么一说,我反而不怎么想回去了。
向蛮子先飞了深圳,大伯本来押着我们俩一起先返回广州,结果航班晚点,在机场等了大半天。这期间老程打了电话回家报平安,他倒是四两拨千斤就糊弄了过去,就说是跟朋友跑三亚玩潜水去了,期间还认识了个加拿大籍的华裔女孩子,跟一个功夫高手切磋了一下木剑。
我也才想起来,翻出自己已经关机三个月了的手机,找了个地方充电。
不久之后,手机的屏幕上开始出现一个开机标志。
就在我以为故事到此就告一段落的时候,一条突如其来的短信,却引着我走上了另一条路。
实际上,这一条短信来自于一个陌生号码,发送时间是将近三个月前。
“嗨,我是你姐姐唐娅~过分啊电话一直打不通,留言都不回复,只好给你发短信啦。是这样,我回来后和奶奶说了玉佩的事,没想到我奶奶很认真地一再说要见你,她说有些话要当面对你说。你知道我一向听奶奶话的,所以才邀请你来成都的,你千万别误会啊。”
我一愣,那还是在我被抓到那个小岛上时的事了。这才回想起来,在小镇街头邂逅的那个戴着三足乌玉佩的成都女生。
大概是之前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信息有时延的缘故,手机叮叮咚咚又蹦出来好多条短信。
原来在我失踪的这三个月里,唐娅找了我好几次。
“喂,你太过分啦,本小姐难得这么低声下气求人诶。真的是我奶奶想见你啊。她老人家三天前住院了,你快点来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陈玄羽你该不会人间蒸发了吧?干嘛一直电话不通消息也不回?”
“你还好吗?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这边……奶奶病得很严重,我很担心她……”
“你可以不用来了,三天前,奶奶去世了……”
最近的一条短信,也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
我按出那个陌生号码,却迟迟没有拨通绿色的通话按钮。
这会不会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不怀任何目的与我接触的?
潜意识里,那个内心深处的我在抗拒继续卷入这些谜团之中。
大概是看我的动作太别扭了,老程瞄了我几眼之后,忍不住凑了过来。
“女朋友?”
“不是,就是上次在街上碰巧认识的女孩子……”我有气无力地说。
老程倒是没说什么,大概他现在情绪也相当低落,若是往常早就煞有介事地寻我开心了。
“诶,既然想打就打回去呗,一个电话又不会怎么样。”老程怂恿我。
见我没反应,老程抢过我电话就直接按了拨通键,而后等嘟一声接通后塞回到我手里。
电话的另一端接通之后就一直沉默着。
我只好嗫喏着先开口:“喂,我是玄羽。这三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一直没接到电话,抱歉……”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着,但听得出来有人在电话旁,我甚至还可以听到她的呼吸。
片刻之后,对方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而后是铺天盖地伤心欲绝的哭声。
我顿时傻眼,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顿哭简直就像一场夏日午后的雷阵雨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但有意思的是我竟然耐着性子,听着偶然邂逅的那个女生在电话那头掏心掏肺地哭,不知不觉间,竟然好像连同淤积在我心头的那些不快情绪都被她哭了出来一般。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她的哭声竟然这么治愈,或者应该说,这个时候哪怕是分享别人的伤心,也都会让我的内心好受一些吧。虽然不知道她干嘛突然哭得那么伤心,我又怎么招惹了她,但至少这种久违的单纯和天真恰是现在的我最需要的感受。
“好啦,哭完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等哭声渐歇的时候,我柔声哄道。
“还没哭够呢……”唐娅哽噎着开口说了一句话,之后又接着稀里哗啦地哭了一通。
然后才一边抽泣一边告诉我,她只是在奶奶去世之后一直很想哭,刚好我这个时候给她打了电话,给了她一个释放情绪的出口。
“喂,过来成都陪我两天吧。这次是我叫你来的。”唐娅的命令式邀请。
“我们才见过一面啊……”我继续傻眼。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可是我已经旷课三个月了,得回学校一趟才行……”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她才不会被咬到。
老程大概是被我的囧样也逗乐了,在边上起哄说我们现在改签机票就去。
“什么?你们在三亚?去三亚旅游吗?”这一下子就勾起了唐娅没完没了的好奇心。我暗叫不好。
“要不你们等我,我马上买机票过来。你们两个大男生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唐娅继续得寸进尺。问题是现在我和老程都没有心情陪她玩,也一点不想在三亚待着。
但这时我才注意到,大伯神情复杂地盯着我看。“你……女朋友?”
“不是……”
“哪里人?”
“成都。”
“哦,不错。多久了?”
他有些不太自然地问起,往常他绝少干涉我的私事,其实也不太习惯和我谈论这些话题,一时间气氛竟然有些尴尬。
我本来想矢口否认的,但这时候反正是越描越黑,索性由它去。
“要不……你该去成都就去吧,大伯我不干涉你……”大伯突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说。他大概误会是因为我人间蒸发三个月让人家女孩子隔着电话哭死,而后才骤然意识到我已经是老大不小了,不该擅作主张替我安排。
老程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也只好假装去找女朋友,改签了去成都的飞机。没想到竟然是唐娅替我解围,我哭笑不得。
而后老程就顺理成章地跟着我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既然刚才他已经跟家里人通了电话,这次又只是去找人,大伯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样,我和老程两人在打给唐娅的一通电话之后,踏上了前往成都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