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大鲲号后,顾医生和若汐在减压舱待了三天,而后才回到海平面气压下的外部环境,在船上的监控室里和弗兰索瓦一起负责调度指挥。其余从水下回来的人都进入了加压生活舱,维持海底的高压环境,继续进行饱和潜水。我没有想到的是,布莱克竟然亲临一线,全程跟着我们一起忍受高压带来的不适,让我对他的认识多少有些改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研究表明,在高压环境下逗留一段时间后,潜水员身体组织内溶解的惰性气体就会达到饱和状态,这样潜水员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加压舱生活区与同强度压力的水域之间穿梭,比较长时间地在水下开展工作,等完成工作后一次性进行排气减压,这便是饱和潜水。而且,饱和潜水也可以节约排氮的时间,不然以我们现在的作业深度,潜水一小时需要花将近五个小时缓慢上升才能避免染上潜水病。
尽管都在同一条船上,处于加压舱内的我们离大鲲号上的支持团队和海平面的新鲜空气近在咫尺,但却像是在国际空间站里一样,隔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里。
实际上,一名宇航员从太空回到地球大概需要3.5个小时,而如果要走出这个密封舱,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这一周里,每天我在大鲲号考古船上长8.4米,宽5.6米的加压生活舱里醒来,起床洗漱后通过小窗口领取早餐,阅读当日的简报,补充水分,然后再穿上内置循环热水系统来防止体温过低的防水式潜水服,进入在这相对来说算浅但是仍然致命的深海。每人每天在海底工作六个小时。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只是在远离那座塔的外围,采集考古资料,包括绘图、照相、影像等。
生活区的活动空间仅能容纳一张可移动的铝合金桌子和围绕它的六个座位。蓝色垂帘后是睡觉区域,配备了四张并排的双层折叠床。床与床之间相抵着,特别窄。
每天四次的餐饮由船上食堂提供,放置在一次性餐盒里。当然,无论什么食物在这种环境下充其量都只能算是供能燃料,吃东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跟上在水里的消耗。食物本身不会受压力影响,但味蕾会麻木。反应最大的是向蛮子,没有辣椒酱简直吃不下饭。不过辣椒酱盖子得保持松开,不然要么是在加压过程中被压缩变形,要么就是在减压的时候炸开一地。 此外还要摄入多种维生素,最重要的是维生素D来弥补缺乏日晒的影响。
衣服、洗漱用品等日用品和阅读材料、电子产品等可以通过两个气闸舱送进来:一个在生活区只有舱窗大小的气闸舱被叫做医疗气闸舱,另一个气室比较大,布置在湿锅那边,用于传递潜水服等大的东西。书籍、工具以及潜水记录也会规律地送进送出,过程只要一两分钟。
从生活区进入水下,要先穿过第一道舱门,进入一个像老式的潜水艇那样的紧凑圆形舱体,而后门“咕嘟”一下关上。这个圆形房间被称作“湿锅”,房间天花板上的舱门则通往潜水钟。房间同时也是一个浴室,里面有一个金属水槽,厕所和淋浴头。通过舱体的天花板进入潜水钟后,密封舱和潜水钟分别密封关闭,随后断开连接。潜水钟脱离密封舱后,会被引导到月池,船体上的一个孔上方,在这里利用线缆下放到工作深度。
潜水钟里装满了仪表,开关,通讯设备和一卷卷被叫作脐带的潜水软胶管,这些软管里搭载了空气,电力,通讯线缆,保温热水以及往来于船只和潜水员头盔间的视频反馈线路。
八个人分成了两组,每组四个人在水下轮替,一个人留在潜水钟里监视呼吸,热水,通讯和电力系统运转情况。另外的三个人则带上潜水头盔,离开潜水钟,在水底不间断地呆上六个小时。
在水底不用穿脚蹼游水,一般都是穿着橡胶靴,就像宇航员在月球漫步一样得小步跳着移动,浑身使不出劲儿,稍微用过了一点力,整个人就会腾地飘了起来。
除了对体能有要求,长时间待在能见度近乎为零的地方,需要特别集中注意力。潜水头盔上虽然有头灯,但是因为水中的微粒会散射光线,实际上,灯光的效果会让水下的照明情况更糟。水下的人必须持续和水面上的监控室保持联系,由监控室进行调度指挥。
在生活舱里修整了一周之后,我和老程跟随布莱克和燕昆仑才再度搭乘潜水钟,来到了那座水下木塔附近。
拖着长长的脐带出了潜水钟,再次见到那座水下木塔,我还是油然惊叹于这么超自然的存在。这一栋塔型建筑足足有九层,目测高度大概得有30米左右,近处仰望,如东海龙宫里的“定海神针”一般巍峨屹立。
“千寻塔……这竟然是千寻塔……”布莱克喃喃自语。
“你是说中国古代那种高塔?但这里可是东南亚海底啊。”我不解。所谓的千寻塔,是高塔的泛指,“寻”是古代的长度计量单位,一寻大概等于1.6米。
“要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得先解开这个文明遗迹与中华文明的关系才行。”布莱克难得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任务之艰巨,甚至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即便这座塔真的是所谓的千寻塔,那缔造这个文明的远古人类建造这座塔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接着问道。
“镇水。”
布莱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个词,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补充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云南的大理古国,实际上在当时,那里是一片水乡泽国。古籍《金石萃编》中有记载,‘世传龙性敬塔而畏鹏,大理旧为龙泽,故为此镇之。’,也就是说,大理古国的人修筑了一个塔来镇水,那个塔如今还保存完好,就是崇圣寺三塔中的千寻塔。”
如果说当时这地方还是海平面以上,那倒不无可能。日益抬升的海平面带来的巨大威胁,造塔镇水也许是远古初民缓解内心焦虑的一种措施。但这种解释多少还是有些勉强,按照布莱克的说法,虽然水患已经开始威胁到生存,但至少还留有造出一座塔的余裕。按照常理推断,这个文明势必会迁徙到更为安全的地方,并且存续下来。何以在之后的历史记载中一片空白,仿佛从未存在过?
在古代工艺技术方面老程钻研颇深,此时跟着布莱克的思路,也开始琢磨起这座塔的来头。但布莱克一番话说完之后,老程也觉得有些不妥。听完我的疑问后,他也补充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这不太对,如果说是千寻塔的话,有些奇怪的点没法解释。”
“第一眼看到这座塔,我就在想,既然塔底是用岩石筑造的,那也就意味着当时的人们已经掌握了这种技艺,并且有充足的材料。那为什么没有整座塔采取石材建造呢?”
从布莱克拧紧的眉头不难看出,老程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还有,我和若汐去到上面才发现,上面那些枝杈,实际上是用青铜铸造的九个三足乌装饰,塔顶也是青铜筑造的三足乌造像。”
“当时在塔顶,看到三足乌造像后,我就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这其实并不是塔,我们都先入为主了。”当老程说出这个结论时,布莱克脸色一变,竟然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程,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先入为主了,竟然没有注意到三足乌崇拜与什么有关。”没想到老程话音刚落,布莱克就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思虑的疏漏。
“这个塔……其实是扶桑木。”而后,布莱克推翻了自己的结论,说出了另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词汇。
所谓三足乌,其实并不仅仅是中华文化的符号。实际上,在整个东亚文化圈里,三足乌都是一种继承自远古时代的崇拜对象。
根据日本最早的史书《古事记》记载,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在东征途中迷路,天照大神和高木神曾派遣八咫乌作为向导,指引神武天皇从熊野前往大和,最终建立了如今的大和王权。日本神话中的神鸟八咫乌,亦被认为是太阳的化身,形象同样是有三只脚的乌鸦。
类似的神话传说在高句丽人中也有出现,比如“金乌山传说”和“延乌郎细乌女传说”。原高句丽地区的长川一号墓中的顶部也绘有三足乌鸦、蟾蜍月兔与北斗七星代表日月星辰。三足乌鸦是太阳的代表,同时也象征着权力与力量。
但从文献来看,关于“乌”的记载,最早见于中华文化。
《山海经 · 大荒东经》有 “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山海经 · 海外东经》的叙述则更为详细:“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那个汤谷上的扶木,便是扶桑。三足乌的神话,其实便是太阳崇拜的一种演绎。
居于水中,有大木。
望着眼前的这个“塔”时,我突然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