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醒过来后，横亘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差点以为，老程就这么葬身海底了。
好在老程这家伙虽然暂时没看出来有什么别的优点，但福大命大这点倒是毋庸置疑。有史以来被困在深海底几十米的洞窟内还能死里逃生的人，估计扳着手指都数得清。
而老程不仅在无氧条件下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而且脑细胞基本没有受损，除了腿上有几处淤伤之外基本没有大碍，堪称是一个水下救援的奇迹。
幸运的不止老程一个，还有若汐。
到现在为止，不知所踪的人就只剩下伊利斯了。
再次确认了水下没有伊利斯的痕迹后，燕昆仑跟大鲲号上的控制室取得了联系，潜水钟开始了返回水面的过程。
若汐这时候恢复过来，大概是看到身上我给她换的衣服，似乎稍微有些诧异。我不禁回想起方才的一幕，一时间顿时有些尴尬。好在若汐并不十分介意我的冒犯。看到她投向我的目光中的感激之情，我多少松了口气。
这期间，老程缓过来之后直嚷嚷着肚子饿了，在冷水里泡太久消耗了不少热量。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也才觉得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从中午到现在，我们在水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几乎是滴水未进。
潜水钟内此时依然保持着水下的饱和水压。缓下来后，我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种喝醉酒的感觉。安静下来以后，我仿佛能听到从远方传来的水下音乐，那些旋律悠扬如同塞壬充满蛊惑的吟唱，充满节奏的鼓声此起彼伏，轻松明快，确实让人有些微醺的快感。
我大概知道自己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水下高压环境下，会出现醉氮反应。所谓氮醉，就是在高压状态下吸入体内的氮气对人产生麻醉的现象，氮醉使神经和精神状态类似像酒醉的状态。但我这时候已经到了极限，我在迷迷糊糊之中终于合上了眼睛。
睡眠很浅。我似乎见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出现。梦境如同盗梦空间一般，一层叠着一层。我看到了当年父亲在水下的情景，事故发生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片水下的文明遗迹还在鼎盛时期的盛况，车水马龙的道路通向城市中心区域的那座木塔……我甚至还见到了莽荒时期天崩地裂的时刻，火流星在空中解体，坠入太古大陆……
醒来时，潜水钟在吊机的帮助下已经返回到了大鲲号上。
之后一周的时间，我们都生活在从潜水钟到加压舱内的全程饱和高压下，研究分析这个从未有过史书记载的文明遗迹，和伫立其中诡异的水下木塔。
为了避免频繁从海底升降对身体的伤害以及减压所需要耗费的时间，我们采取了饱和潜水的方式。这期间，大鲲号动态停泊锚定那个海底洞穴，放下潜水钟往返于海面与海底进行水下作业。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潜水钟连接加压生活舱的两点一线。
这一周里，水下回来的十个人都只能呆在狭小的加压舱里，吃的东西靠一个和外界相连的小窗口送进来。在接近十四倍大气压的环境里，大部分东西吃起来都味同嚼蜡，苹果香蕉这些水果更是一进来就熟了。
因为气压高，人的声音会变得很细和很奇怪，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都只能靠写字板、打手势和看对方口型来交流。
除了伊利斯失踪，卢胡特死亡，顾医生受伤之外，其他的人回到了大鲲号上后基本没有太大问题。顾医生腿上的伤虽然比较严重，好在还没有伤到骨头，及时处理之后也没有并发感染的症状，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恢复。倒是布莱克毕竟年事已高，在水下的这一番折腾之后透支了体力，好几天都无法下水。大伯见到我头尾俱全地回来，并且还救了老程和若汐两个，也就没再说什么。向蛮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话痨，而且在高压环境下说出话来简直就像个唐老鸭。不过在沉闷的水下环境倒是很好的调剂。
但有些问题却就此石沉大海，至今仍然没有伊利斯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外，虽然我知道了卢胡特就是那个内鬼，但他受何人指使，目的又是什么，也没有机会再和他当面对质了。当年在水下发生的事情，也少了一个求证的途径。燕昆仑在那天之后也没再和我主动交流过什么，那天他说的那一句费解的话，我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如果说墨矩是一把钥匙，那又是一把打开什么的钥匙？
这期间，我也大致搞明白老程在水下大难不死的原因。
当时老程在塔顶内部的人造气穴中等了一段时间，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已经越来越浓，他身上潜水服的发热垫也出了故障。若汐动身去寻找救援时，老程将身上的手电和气瓶都给了若汐，待在四周一片漆黑的寒冷水下，悲伤情绪开始占据了他的内心。在一片黑暗中，老程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他憋了最后一口气，摸索着再一次爬到塔顶外部，希望能找到安全绳。那时候他并没有看到潜水钟。但他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节省仅剩的一点氧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用条线把自己绑到了三足乌上。
老程这么做，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打算给自己留个全尸了。
等到燕昆仑到达木塔的顶部，找到老程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动了，生命也在一点点流逝。凭着坚韧的毅力，燕昆仑终于把老程拖回了潜水钟，才有了后话。
醒来后，老程也很困惑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自己是怎么撑那么久的。按照常理来说，人绝不可能失去呼吸之后在深海底待那么长时间。
按顾医生的分析，当时可能是溶解在老程体内的氧气以及深海底的寒冷海水救了老程一命，使得他在长时间没有氧气的状态下活了下来。
在水平面以下100米处，水温低于10摄氏度。因为没有加热，身体和大脑很快就会被冷却下来。温度每降低10度，新陈代谢的速度就会下降一半到三分之一。当大脑温度降低至30摄氏度时，生存时间会增加10至20分钟。当大脑温度降至20摄氏度时，这个数字就会达到一个小时。
在海底100米的压力下，多余的氧气会溶解到血液中，给身体提供额外的氧气储备。这也增加了的生存机会。
“我还记得当时吸最后一点氧气。我用了很大劲才把它吸进去，感觉就像是要入睡的前一刻。并不难受，但我只是觉得遗憾，或许会有人为我伤心，其他的倒也无所谓。”事后回想起当时那一刻，老程笑嘻嘻地说：“当时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失去意识前只看到了一个闪烁的光点。怎么醒过来的也记不清了。再次醒来，就见到你小子在扇我耳光。”
缺氧状态下，人的外围视觉开始丧失，最终只能看到一个点。从用尽最后一口氧气到他回到潜水钟，到重新恢复意识，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实际上，老程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活下来的人。顾医生在医学文献中找到了44个案例，都是在水中历经长时间无氧而存活下来的人。其中有四个案例都成功康复了，还有一个两岁半的小女孩，在水下至少待了66分钟。儿童和女性的存活概率更大。这是因为他们的体型更小，身体更容易冷却下来。
此外，常年习武训练可能让老程在无意识中对所处的极端环境有更好的适应性，体内的氧气运输速度也比常人要缓慢，因此氧气能用得更久。除此之外，自由潜水的原住民即使没有额外的氧气补给，也能很好的适应无氧环境。比如印度尼西亚的巴瑶族人（Bajau）就可以潜入水深70米处，同时屏住呼吸用长矛捕食。 在自由潜水时，人类的脾脏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通过遗传进化，巴瑶族人的脾脏要比陆地为生的邻居撒鲁安人大50%，储藏的富氧血液更多，可以在水下度过更长时间。先前，布莱克先前还见过一个巴瑶族人能在水下待13分钟而不呼吸。
顾医生告诉我说，这与一种叫哺乳动物潜水反射的本能反应有关。人在屏住呼吸潜入水里时，就会经历这种条件反射，让脾脏收缩。当脾脏收缩时，里面储藏的富氧红细胞就会进入血液循环，提供氧气供给，就像是一个人体内调节生态的生物空气瓶一般。
那一天，我们几个人都曾经和死亡擦肩而过，而这一段水下的经历，不仅对我原本的想法造成了很大冲击，也在后来影响了许多的人和事。
那天之后，我发现老程偶尔也会一本正经地老成持重起来：“其实死亡也没那么可怕，重要的是死之前得留下点什么。”而后，他又华丽丽地接上了一句：“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至少那天之后，老程和我便成了真正意义上换过命的兄弟，即便没有血缘关系。
